门外已隐有宾客的欢笑声,他脸色难看地攥紧剑,就要刺过去。
“娘——”
孩童稚嫩的声音比宾客先进来,约摸三四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跑了进来,抓住了云缈的手。
一张和谢鹤相似四五分的脸晃入他眼中。
云缈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那双蟒佩又落在眼下,他又惊又骇。
“说清楚。”
“臣女委实没有办法了,他慢慢长大,臣女不能让他随臣女蜗居一辈子,或者背负上如同大皇子殿下一样的骂名,入宫是下下策,臣女真正的想法,是要将这孩子……托付给皇上。
若他能好好活下去,臣女立时死了也甘愿。”
她朝他手上的剑撞过去,谢宴闪身让她撞空,紧接着大门推开,苏皎与几位夫人进来。
“这屋里好像有人……皇上?”
鬓发凌乱哭着的云缈和孩子晃入众人眼中。
彼时因为登基前的事变,臣子百姓迁怒到亡兄身上,痛骂厌恨,恨不能剥其骨鞭其尸,他无法为死去的亡兄正名,却不能看着他的孩子落入和他一样的境地。
他还太小了,若从那时便背负上罪名,任他是皇帝,保下他的命,也不能看着他一辈子毁于流言。
他已欠了大哥一条命了。
“朕的孩子。”
众目睽睽下,谢宴阖上眼,如是说。
他知道自己跳入了云家的局,可当时的情况——他只能如此。
往事回笼,他抱紧她。
“皎皎,许多事……”
“若当时便是这样的情况,你为何没有告诉过我?”
暗道里,苏皎打断了他的话,仰起头,与他对视。
立时,他仓皇垂下眼,几乎不敢再看她。
为什么?
查证苏惟的确参与那晚事变后,暗卫将确凿的证据搁在他面前时,谢宴再命人细查苏家。
却查出一些他从前不知道的事。
苏皎入宫后的半年内,苏惟频频命人往永宁殿传信,意图将她带出来。
他甚至命人筹备了完整的计划,只是不知后来为何搁置。
那一丝突然得知她不愿入宫的不舒服横在他心头,到了晚间谢宴揉眉。
从前是从前,永宁殿那般的日子,谁家的姑娘也不想耗在这一生,她也没有做错。
撇开这一丝想法,晚间他与苏惟对酌,借势试探兵马。
苏惟嘴很严,最后也什么都没吐露,却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听见苏惟身上掉落了东西。
一个精致的香囊,他攥在手心,喃喃欢喜,僭越地喊着妹妹的闺名。
“皎皎,皎皎。”
谢宴转身,他醉醺醺地抬起头,几乎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妹妹从前惯喜欢做这些的,那时候还说,日后要嫁近一些,给亲近的夫君也做一个保平安的香囊。”
挑衅的伎俩很拙劣,谢宴看着名义上与她是兄妹的人皱眉。
他第一回看出,苏惟对她是那样的心思。
而后多日,他与苏皎不常见面,忙于前朝。
变化出在云缈出现后,苏惟为她闯入殿内,一番争执。
“什么样的人,入不入宫,是朕与她的事,你作何管?”
他不喜欢,不喜欢一个对她早有僭越想法的人,如此来质问他。
他会亲自跟她解释。
“那皇上猜猜,她为何不亲自来问?”
台下跪着的苏惟眼角甚至露出几分恶劣的笑。
“臣不过看不惯妹妹受委屈,可其实……妹妹似乎也不在意后宫进了谁。”
他摇摇晃晃起身欲走,才一转身,拳头从身后砸在他身上,谢宴眼中闪着戾气。
“滚。”
他被他勒住喉咙,说不出话,却大笑着看他,第二次说了那句话。
“皇上猜猜……她其实想不想入宫?”
他不愿猜,他直接去找她问。
谢宴沉着脸往和鸣殿的方向去,还没走近,就看到凉亭内挨近坐着的人。
苏皎将头埋在手臂里,似乎和苏惟说着话,苏惟将外衣披在她身上,挨近她,几乎要拥上她。
“妹妹。”
谢宴听见他说。
“在宫中你也不快乐,我带你走吧。”
他站在原地,想起暗卫传回从前的事,头一回有些无措。
苏惟在御前的这些天,他和苏皎不常见面,每每想起苏家的事,便有一个念头冒上来。
她是否真正想留在宫中?
如果她的父兄,与他站在对立的面上,她会与谁站在一起?
这一切的念头,都在他看到苏惟问出那话,去抱她的刹那消散了。
那一瞬间,谢宴有些恐慌。
所有的想法消失殆尽,他想,任凭苏家有叛心吧,任凭苏惟如何,他想要留下她。
他愿意低头,他不该这么冷她。
她为了他,暗道里险些没了性命,他可真是混账。
之后,两人明面上再度和好,他命人盯着苏府,若真有那一天,他不会让苏家有真正动手的机会,也不会让他们牵连到苏皎。
云缈事后,入宫,他不是没想过告诉她,可她实在太信任苏惟了,兄长儿子的事是他死守的秘密,一旦被苏惟知道,被别人知道,那孩子的一生都毁了。
再等一等吧,等他处置了云家,或是拆穿了苏惟的面孔。
却没想到如此一等便是两年。
两年内,他夙兴夜寐,大力打压云家,终于将这个世家的权势削弱近半,本以为很快便到能坦白的那一天,却同样在此时,远处传来兵变消息,一同送到他桌案的,是兵变之人的样貌。
那时他才知,死去三年的兄长与云家早有勾结,云缈是他主动送入宫的,他的兄长,一直想要他的命。
母后死前对他好,是为让他登帝位替她报仇。
父皇对他好,是为完成母后的遗愿。
如今,连他愧了多年的兄长,也要来索他的命了。
他怒急攻心,还未来得及去见她,便中毒昏迷。
是当年西域圣子为他解蛊时,就在他身体里种下的毒。
他强撑着在昏迷前召来帝师。
“苏惟就算有叛心,如今不得不用
。”
这两年云苏两家在朝中势如水火,换了别人,他昏迷将死,一定会被云相抓住把柄将她处置。
他赌苏惟会为他的妹妹求一条好路。
他留下两道圣旨,自此陷入昏迷,一连数日。
这却是他最后未曾算到的棋,苏惟跟着他大哥叛了。
至此,一切如覆水难收。
他在弥留之际杀了云缈,得知云相早在她出宫之地设下陷阱,他将她喊来,本来命了暗卫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她不信他,后来自然也没按他的计划走。
重生后,他面对着她,想起弥留前毫不犹豫的转身,还是想,她想跟着苏惟走吧,所以才那般气他,直到苏母去世,她眼中满是悲恸与对苏惟的警惕,他才彻底反应过来。
他的皎皎,原来也是苏家的弃子。
苏皎骤然弓起身子,喉咙涩得厉害。
她疑心他对云缈情深,变心而冷落她与苏家,他疑她站在苏家的身侧,从来没想过她会选他。
他们之间,年少结发做夫妻,竟也走到两相疑的地步。
“蛊毒的事一命抵一命,凝露丸……留了一颗我还与你,谢宴……放我走吧。”
她阖上眼。
从前的事闹到这般地步,已说不出是谁的对错。
“我不想再呆在这了。”
谢宴红着眼。
“连我也不要吗?
我知道错了,便是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他将头埋在她脖颈,苏皎感受到几分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