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息,沈宴淮的表情已经变幻了几轮。
看着玄露亮如辰星的眸子,沈宴淮强行抚定心绪,露出一抹微笑道:“是啊,若是有他这样的人在,想来掌控魔界能更加顺利。”
玄露的眼睛更亮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少女陡然明媚起来的神色,没有令沈宴淮如往常一样喜悦,反而渐渐低沉下来。
“是。”他违心地说,复又故作遗憾,“可惜他如今不在魔界,不然我定要劝他与我们一道了。”
此话一出,玄露心情更加雀跃,她仿佛看到这一世提前安定事半功倍的局面,而非波折好一番后才堪堪稳下来。
既然如此,容煦身在魔界的消息也可以提前告知了。玄露望着沈宴淮,像是小心翼翼地倾倒秘密,只袒露出一丝:“若是他已然在魔界……”
果然。
仅仅是稍微套了下话,小鹤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沈宴淮心情一时间像是坠入深不可测的渊里,面上一不小心也维持不住惯常的平和了,玄露看着他莫测的神色,那显然不对劲的表情,微微疑惑,“你怎么了?”
心头一跳,沈宴淮立刻回过神来,又是端然如玉的模样。他拿出较从前十二分的精神,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小鹤的意思是……他如今在魔界?”
本该是惊讶之中带着惊喜,奈何他实在喜不起来,能作出这般姿态已经是勉力了。
玄露又多盯了沈宴淮几眼,点头道:“前几日……前些日子我在一处密林外发现了他,那时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我便顺手将他救走了。”
前些日子,那一定是挺久之前了,小鹤竟瞒了他这么久……不,应当怪他前段时间太过疏忽,如今报应不就来了?
沈宴淮心思浮动,挤出笑意,“小鹤救了他,甚好,这真是绝妙的巧合。”
已经在胡言乱语了。
玄露“啊?”了一声,斜睨着沈宴淮。连他自己都说是好事,现在怎么看着像如临大敌一样?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沈宴淮极快地恢复了清明,他心中为玄露竟然对一个外人这样上心感到酸涩,却又不忍向她说任何意味难言的话,但胸中的闷气还是要抒发一下的,于是嘴上忍不住说:“小鹤的‘顺手’……可真是顺手啊。”
玄露看沈宴淮的目光变得更古怪,莫不是太高兴,高兴傻了?
所幸沈宴淮转瞬间已然平复了心情,他定了定神,笑道:“既是如此,我更要去见一见他了,不知他如今在哪?小鹤可否带我去找他?”
玄露心想这反应才对,答道:“现在便可,我将他安置在我们先前住的地方了。”
笑容一滞。
玄露走了几步,却没听见后头跟上来的声音,转头疑问:“不去吗?”
沈宴淮牵了牵唇角,这才迈开步子,“去。”
怎么不让这人死在外头,偏让小鹤瞧见,当真是无意的?
……
人间严冬已过,魔界虽不像人世那般冷暖变幻,却也有自己的时节。来到这座屋舍的时候,玄露便看见院子墙头上的花已经败了,如今是抽出新芽,嫩嫩的一片。
敲开门,门内青年含笑迎接,“先前就说不必叫门——”
看见玄露身后的沈宴淮,容煦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目光落向面前的少女,“原来是带着沈同门来了,若是提前捎个信给我,我也能好好招待你们一番。”
玄露抬眸,没有客套:“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沈宴淮听说你在这,便想过来看看。”她回过头,等那人接话。
沈宴淮便笑道:“叨扰了。”
容煦侧身,给两人让开进屋的空余,这次是看着沈宴淮笑说:“自忘忧峰一别,我们也许久未见了。”
落下座来后,空气变得异常静谧。
玄露看着容煦前去沏茶的背影,又见屋内整洁,便知他这段时日过得尚可。接着她手上一动,却还是被沈宴淮紧攥着,挣脱不开。
进屋之后,她本想着去泡壶茶以陪闲聊,却被沈宴淮拉住,紧紧拽到身边坐下了。
玄露眼睛微垂,手心手背被灼热包裹,好似比先前的几次更加烫人。
容煦端着茶水出来,一眼便看见两人交握的手掌。
他好似浑然不觉,噙着笑坐下,给三只杯子斟上茶水。
玄露下意识去拿杯子,这才发现桎梏自己的手掌此时终于松动,她顺利将手扶在了茶盏上,转而问起每次都会谈及的话题:“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毒素顽固,容煦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但一诊脉就会发现被损的经脉还未好全。
但算算日子,吃了这几轮药,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听完她的话,容煦笑着道:“大抵是好全了。不过先前也已好了大半,没什么可在意的。”
玄露暗叹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医术还是有待加强。
容煦又将视线移向沈宴淮,“那日我在宗中,听闻琉光宗出现许多魔修,沈同门被掳走生死不知,长生魂灯又微弱至熄灭,实在难以置信。而后才从玄露这听说你在魔界安定下来,如今见人平安无虞,我总算是放心了。”
说到这,他笑意更加深切,“……看到沈同门似乎与在宗门时一般无二,更觉得心安。”
一张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便显出区别。容煦衣衫灰暗破损,沈宴淮却穿得光鲜,尤其那挺拔如竹的姿态、从容淡定的神情,断然看不出是从魔界艰险求生的。
早就料想过容煦会提起沈宴淮参加云会中途遭遇意外之事,玄露也不觉意外,见面嘛,总要找些共同的话题。
就是不知道沈宴淮会怎么回答了。她转头看了过去,虽说当时情况危急,人也的确受了重伤,可沈宴淮毕竟留在了魔界,不能说得太袒露。
却没想,沈宴淮端起茶盏,面露微笑道:“明明是我与小鹤的旧居,却偏要你来招待,是我们礼数不周。”
容煦笑意一凝,而后看着玄露道:“我能在魔界幸得一处容身之所,是多亏了玄露。”
沈宴淮也看向她,眉眼柔和,“是啊,我从那些魔修手中死里逃生,身负重伤,是小鹤悉心照料我,我才得以安稳痊愈。”
被两双眼睛一起看着,玄露只觉得怪异,连忙从桌底捏了沈宴淮一把,提醒他这次来还有正经事。
被柔软如玉的指尖主动触碰,纵使是痛也是快乐了,沈宴淮笑容真切了几分,看得容煦又一阵凝视。
但容煦向来不是冷场的人,他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当初我在忘忧峰偶遇玄露,被她相救,本就欠她一份情,谁又想到如今到了魔界也……”
他端视着眼前的少女,“沈同门自身天资卓绝,身旁的灵鹤也得机缘化人,属实让人艳羡。”
呵,就知道他对小鹤图谋不轨。
沈宴淮喝茶掩住冷笑,放下杯子后似有所感慨:“我也没想到小鹤竟能化人,当真是我之幸。”
他轻忽地看过去,“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到了魔界?”
“魔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听着沈宴淮的问话,玄露再度捏了他一把。
她瞪他一眼,不是说要来拉拢劝说容煦吗?怎么还要刨根问底的?
连她都没能问出来,想来这是对方不愿意说的话题,万一让人烦心不耐可如何是好?
接收到玄露的示意,沈宴淮略有苦恼。
虽说很乐意让小鹤来主动握他的手,可若是为了别的人,还为了别人埋怨他,t那就不太好了。
他轻轻一笑,反手握住捣乱的手,在她掌心挠了挠。
玄露一愣,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奇异的痒意骤然间传遍胳膊,说不出的灼人。
就在她以为容煦不会回答时,却听他道:“与沈同门一样,出来云游,想寻找自己的道罢了。”
只是这样?玄露眨眨眼,那先前她问怎么不说?
沈宴淮笑了一声,得到两道视线,只道:“我只是骤然见得同门,太高兴了。”
容煦弯起唇角,笑得干净温和,“我的事不值一提,反倒是沈同门,如今无恙,为何还不回宗门去?也好报个平安,勿让师父担心。”
问到重点了。
玄露又一次看向沈宴淮,等他说出招揽的话来。
结果却是:“你又怎知我没有自己的筹谋呢。”
玄露惊愕,眼底透露了些难以置信来。
“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容煦微微垂眸,也啜了一口茶水。
自此之后,气氛又陷入了寂静,静得十分古怪。
终是玄露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容煦,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么?”
“算是有吧……”容煦笑了笑,“不过还只是个轮廓,不甚详细。”
“那——”
“那可要仔细筹划,未雨绸缪才是。”沈宴淮插话道。
他轻轻一笑,“魔界总归危险重重,若是你想云游问道,不如去往别处。”
怎么回事?沈宴淮……是不想拉容煦过来吗?
玄露注视着沈宴淮的面孔,对方直视容煦的目光清冷淡薄,仿若对面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看到玄露呆懵茫然的模样,容煦心下一暖,转过眼对沈宴淮道:“恕我直言,这句话应当是我对你说了。我孤身一人,居无定所,哪怕是死在哪里都没什么,可玄露毕竟是个姑娘家……在此处,总归不安。”
这话听得沈宴淮简直要笑出声了,他问:“那你说,应当如何?”
容煦:“早些回宗门,也好安宗主、师父与同门的心。”
沈宴淮低头笑了一声。
再抬起头时,他神色带嘲,声音微冷,“若是其他人说也就罢了,一个主动离开宗门的人,是以什么资格说出这些话,又何故一直以同门相称?”
容煦瞳孔一紧,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紧得发白。
沈宴淮眉眼弯起,浅透的眼瞳填满捉摸不清的笑意,“你与我已经不是同门,你选择离开清蕴宗之时,应该也想到这一点了吧。”
容煦神色愈发愕然,但他没再说话,眉宇间隐有一丝阴霾浮现。
玄露被沈宴淮说的话惊到,又见容煦这番表现,想也没想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宴淮低咳一声,对玄露笑道:“先前了解到了一些……等回去我再细说。”
玄露看着他,缓缓点头,心中却仍存着几分疑惑。
容煦凝着面色,心绪混乱交织,可他目光仍停在面前两人身上,即便脑袋混乱也存着理智,怎能看不透其中端倪。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哪怕已经不是同门,这也是我肺腑之言。”
好一个肺腑之言。沈宴淮唇边弧度微冷,“我自会照顾好小鹤。你既是散修,无门无宗,此后修炼更为艰险,这番好意,你还是留给自己吧。”
容煦再次沉默下来。
玄露也静默在一旁,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