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之神色微微动容,却是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魔界平静不失为一件好事,谁又说这便是不祥之兆了?内里种种景况,如今皆为你猜测,不是吗?”
琉光宗宗主被堵得说不出话,璇玑门门主为解窘境,转头问身旁跟来的弟子,“于乾,你觉得如何?”
身着长袍,头束檀冠的青年微微行了一礼,面上露出得体的微笑,“弟子先前推演出来,魔界此番定有大变,只是福祸难以定夺,是为……「变」卦。”
话音落下,几人皆是脸色微变。
所谓变卦,意味着过程中的变数极大,是无法预测未来结果之卦。
“于乾虽不是我亲传弟子,但在推演占卜之道上极有天赋。”
可琉光宗宗主是剑修出身,一向对算卦占卜之道不甚笃信,瞥了青年一眼,“怎么证明他推演不会出现谬误?难道他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吗?”
于乾不卑不亢道:“弟子自入璇玑门,除了算不了的,在推演一事上从未出过错。”他笑了笑。
“算不了的?”
“飞升之仙,已死之人,还有弟子自己。”
但于乾没有说,他先前遇见过两个命格奇怪的清蕴宗弟子,他竟也难以卜算出他们的命运。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是琉光宗宗主难以忍受,开口道:“此t番我们前来,是想问问常宗主您的意思,究竟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探个究竟,也好早作打算!”
良久,常明之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我知道常宗主的意思了。”琉光宗宗主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们只好自己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璇玑门门主也告辞离开。
常明之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环绕在高台之上的浮云,脸上浮现出一抹怅惘之意。
短短三年,清蕴宗便离开了三名弟子。先是问剑峰高正明欺凌同门被逐下山,再是御灵峰沈宴淮被魔修掳走生死不知,又有忘忧峰容煦请离宗门……
若说高正明是他们教导不周,沈宴淮是意外,当他被那个叫容煦的孩子拦住,听对方说明来意,还说愿意废掉自己修为时,心中万般滋味杂陈,难以言喻。
他自然没同意废掉容煦的修为,毕竟这孩子如今只不过堪堪筑基后期,只看着对方带着行李一步一步下山,再未回头。
清蕴宗居然也留不住人了吗……
常明之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往殿内走去。
自上任魔尊身亡,魔界现今的混乱他也算了解,怎么可能突然出现一人有能力掌控整个魔界……就是不知为何,他这心中竟也变得惴惴不安。
……
恰逢天气晴明,魔殿惯常的晦暗都被驱散了不少,于是高台座上两个明晃晃的身影便愈发显眼。
身着浅色衣衫的少年,与雪白衣裙的少女,在几乎都是灰沉沉暗色调的布置与魔修里唯二不像魔界之人,谁能想到他们竟是如今魔界至高无上之尊。
——是的,近来看透了沈宴淮真实面目的魔修们如此想到。谁不知道魔界看到玄露姑娘等于看到沈宴淮,甚至比沈宴淮还好使。
毕竟,尊主撒娇卖痴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很难想象这便是当时让他们干脆臣服跪拜的人。
此时此刻,玄露正看着前线送来的汇报,上面书写着一切顺利的文字让她不禁有些恍惚。
如前世相同,她时常呆在魔殿稳定后方,为的是接应前线,也能及时为人治伤。可又与前世不同,这一世前方异常平静,就连沈宴淮忙完前一阵后也像是彻底卸了任务,甚至能经常在她身边。
更奇怪的是……竟没有多少需要治疗的负伤魔修。
“当真没有受伤的人吗?”她忍了又忍,终究回头问了。
沈宴淮目光停在别处,顿了一会儿才抬眼笑答:“受伤的人极少,且都是皮外伤,我便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玄露嘟囔了一声,却知道皮肉伤远不到“救人”的程度,便作罢了。
沈宴淮反过来问:“小鹤提起这些,是有什么打算?”
玄露移开视线,“没什么打算……”
沈宴淮笑了笑,转过头来目光已然暗沉,他早已觉出小鹤对治伤救人一事有着不可言说的执念,只是他探究许久都没能找到原因,只好暂时悄悄观察。
不过也有办法——他自己受伤,亦或是随意弄些重伤难愈的魔修来。可惜他不愿让别人承小鹤的好,自己近来又没什么空闲,便暂时搁置了。
沈宴淮沉思的功夫,玄露已经看完了用来汇报的信函,起身说自己要先回屋歇着。沈宴淮自然没有阻拦,笑眯眯地看着少女的身影拐过墙角,待转过头来,神色便已沉静。
“三大宗门的琉光宗已经有了动静,不日便会有人来魔界探查,到时候……”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直到傍晚时分,玄露在里屋整理草药时,沈宴淮终于得了空闲回来了。
余光瞥见人影,她径直开口招呼:“坐到那边去,都挡我光了。”
纵使早就见过玄露收拾这些,沈宴淮也不免对这些植株醋上几分,但还是依言坐到了另一边,默默地看着。
近期努力还是有用的,像现在,玄露手中的草药没比上次增多,意味着近期她也没去找那个医师。
沈宴淮目光落在桌上那枚浅青的芥子上,忍不住笑道:“如今魔界各式各样的芥子那么多,能储更多东西的也有,怎么就光按着这一枚用?”
玄露想也不想地答:“东西多,搬来搬去实在麻烦,先这么用了。”
沈宴淮唇角弯起,“可惜再也不能回去……睹物思人,或许就是如此吧。”
玄露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有几分道理,你那还有别的芥子么?”
居然还有这茬!希望沈宴淮可别真的思清蕴宗了……
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回答,沈宴淮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玉镯样式的芥子,“这个怎么样?”
玉镯蓝中透绯,清透如水浮动华光,看着清丽又灵秀。
玄露一下子就心动了,就像鸦雀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作为一只鹤,她也喜欢得很。
“这居然是芥子……”她小心翼翼地取过来,在沈宴淮目光的示意下戴上,大小刚好,与她自身化带的银镯叮咚作响。
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掩饰不住的喜悦,好生欣赏一番后,玄露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把芥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到新的里面去。
历经许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芥子此刻倾倒出来,倒让桌上变得像个杂物堆,沈宴淮无奈,也上手帮忙收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玄露清点剩余未吃完的点心时,一旁沈宴淮原本欢欣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小鹤。”
玄露闻声抬头,便见一枚紫色的、不属于御灵峰的芥子递了过来,继而是沈宴淮修长如玉的手。
沈宴淮笑望着她,亮而清浅的瞳仁这一刻变得极深邃,竟像是深渊表面欺人眼目的浅潭,阴涔涔的。
“这是什么?”
第105章 “我与你一样,也从不……
沈宴淮的眼睛一向好看,是浅浅的,比琥珀还要淡一层的颜色,但凡有一丝微光映入,便如黎明时最暖的那一抹色调,接着涌出华耀夺目的光亮。每当泛起笑意时,更是如若春和景明,挟起一股子悠然温柔的意味。
哪怕是见惯了的玄露,上一世、这一世,都会不由自主地被这双眼睛吸引,以至于不小心看得出了神。
她犹记得,在她曾经濒死之际,这双眼里彻彻底底地只存在着她的身影。
那也是她见过的沈宴淮最冰冷也最炽热、最平静也最混乱的眼神。
而现在,这双眼睛却透露出一种让玄露看不懂的晦意,像寒潭回暖时笼罩的白雾,茫茫的连她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楚了。
她怔然着,眨眼又见沈宴淮恢复了以往的平和,眉眼弯弯极是好看。
“这东西倒是很像御灵峰给每个弟子都会发放的芥子……就是颜色对不上。我似乎记得,这种紫色,是——忘忧峰的属色?”
玄露抬手拿过他手中的锦囊,没有看见沈宴淮动了一下的眉头,答说:“这的确是忘忧峰的芥子,是忘忧峰的容煦……是下山之前,我向他讨要来的。”
想想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她都已经化人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哼了一声开口:“东西太多,单凭你的芥子根本装不下,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来了这个芥子。”
听着玄露这般坦然直接的话语,还有格外亲近的嗔怨语气,沈宴淮眉间的沉色稍霁,却又意味不明地说:“看来小鹤与他很是交好。”
交好……
玄露久违没想起的记忆被调动出来,她又想起未来容煦会是他们一大助力之事,当即眼睛一亮,斟酌着接上沈宴淮的话:“容煦这人的确不错,还帮过我很多……”
抬眼,沈宴淮的表情却怪怪的。
但现状没让玄露多想,她装作随口一说地道:“若我们在魔界也有旧识相助,说不定进展能更快更顺利一些呢。”
沈宴淮闻言一笑。小鹤理所当然视魔界为重,他自然是欢欣的,至于容煦……他想说他们这一世不过是几面之缘,何谈“旧识”?
而且这般生硬的转折,他还须装作听不出来——
等等。
小鹤她,为何会忽然提起容煦助力他们?
一个远在清蕴宗、又仅仅是筑基水平的弟子,如何助力他们?
沈宴淮凝息,不论直觉还是理智都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容煦。
对于此人,他不能说不了解,甚至相反,他还了解得很。
先不说对方与他作对作梗了一段时间,哪怕是容煦成t为他手下可用之人后,他也有堪称宽裕的时间调查他的过去。
掌控魔界,也是掌控为他所用之人。在他手下的人,摸清底细是首要原则。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在炼丹制药一行勉强看得过去的弟子,在机关阵法上却堪称奇才,在魔界自行闯出了一番名号,令人闻之胆寒,见之逃窜。
在清蕴宗时一时拜错了峰门,便倾覆了他之后的路途。
阴差阳错得让人唏嘘。
沈宴淮不得不承认,容煦是一把好用的武器。当初仙门几次三番来犯,容煦所设的阵法当真给他们造成了不容小觑的打击,而这人却像是从未成为清蕴宗的弟子过一样,丝毫不为所动,设计起来不留情面。反而是清蕴宗连续出了两个叛入魔界的弟子,背负的骂名成倍增多,焦急难耐。
但那只是上一世的事而已。
如今魔界已定,他自然无需再头疼这类事宜,手下可用之人更是已经足够,倘若容煦再度离开清蕴宗……
倘若……
容煦离开清蕴宗,全然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不知内情者不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