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的声音低了许多:“殿下对民女有知遇之恩,群青铭记在心。当日出宫,无非是因为自小困在宫中,对自由有奢望罢了。可见了宫外世界,才发觉自己已然不习惯市井摸爬,也险些遭人陷害,若殿下能恕民女欺瞒之罪,日后奴婢绝无二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神色决绝,行一大礼。
孟光慎看她如看戏一般,因为依李玹的多疑性格,是绝不会再用这种算计过主上的人的。然而等了许久,久到孟光慎不由瞥了李玹一眼,李玹不知在想什么,竟迟迟不将人发落。
这时王镶进来了。因跌马受伤,他头上包裹着缠带,脸色也很苍白,一见群青,怒从心头起,跪下向李玹禀报了江南道事端:“属下御下不严,辜负殿下信任……那宋问,只怕已被提到大理寺牢狱之内了。”
孟光慎一怔,垂眼不语。李玹一言未发,手背上青筋却已经暴起,不过短短七日,陆华亭便能将叙州之案连根拔起,怎么会这么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娘子先关起来再行发落吧。”孟光慎说。
李玹的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
群青长睫微动,她须得为自己的前路争取:“殿下如何发落民女都可以,只求殿下能看在我阿爷双腿生疮的份上,暂时不要让他回诏狱,可否派个医官为他诊治?”
她竟只想为群沧求恩典。
李玹额角青筋迸出,通红的眼望向她,似乎突然想起她还有个骨肉相亲的亲人:“你有多在乎你这个阿爷?”
群青想了想,决然下拜:“愿以民女的命换阿爷的命。”
群沧远远急道:“切莫胡说了!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这样年轻,快别说了!”
李玹对群青道:“若本宫能许你二人团聚呢?”
“殿下。”孟光慎很是诧异,出言提醒,李玹却止住他。
群青神色惊愕,再行一大礼:“殿下如此大恩,群青愿替殿下行走,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她明白,这次回来,李玹绝不可能轻易信任她。若她是真的“群青”,拿捏了她在乎的家人,看到她受牵制的样子,李玹才会放心地用她。
果然李玹道:“如何证明。”
群青道:“以一月为期,民女会将尚宫局内南楚细作铲除,自证清白。”
“还有呢?”
“民女回宫时,听闻圣人如今专宠新妃,韩妃、吕妃风头正盛,宫中传言,圣人有废后之心,新后在韩、吕二妃之间。”
群青抬眼看着李玹,“吕妃从前与燕王府交好,如今却嫌隙暗生,民女以为有机可乘。与其坐视两位娘娘争斗,倒不如将吕妃娘娘也拉到我们这边来。民女从前可以劝说韩妃,便有把握争取吕妃。”
李玹望着她不语。
“听闻皇后娘娘心有不甘,准备找一名女官教习吕妃规矩,以惩她专宠之过。”
群青说,“民女从前考取过尚服局女官之职,可以去吕妃宫中领此差事。一则在吕妃娘娘面前替殿下美言;二则,太子妃待民女情如姐妹,民女不愿引起误解,殿下应该也不愿让我留在东宫当值吧。”
李玹望着她,忽然又咳起来,过了好一会,他道:“本宫封你为八品典赞,尚仪局当差,去吕妃宫中。给你阿爷置个宅,请医官诊治,日后你便先住在那里吧。”
群青未料李玹这么容易便被她说服,心下一松,叩拜谢恩。余光瞥见李玹似乎比从前苍白消瘦了许多。
但她也不愿再细思原因。
李玹疲惫地对王镶道:“去领罚吧。”
孟光慎道:“老夫早已告诉过殿下,不能用太年轻的主将,从前孟观楼尚在可以商量,如今殿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王镶道:“臣是有错,可叙州那丝绸铺子有问题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不是臣栽了,早晚也会落在他人手中成为把柄。若真为殿下考虑,孟相用人何不小心。”
孟光慎冷冷看着他:“老夫苦心,你是丁点不知。”
“行了。”李玹已听出指桑骂槐之意,一手按在眉骨上,喝退众人,“本宫乏了,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待小内侍将厚重的殿门关起来,空荡的明德殿内只剩下熏香从香炉内溢出的窸窣声。寿喜察言观色,忙令小内侍添迷迭香,窗户已经关到毫无缝隙,却还是阻不住李玹一连串的咳嗽声。
当日下午李玹毫无征兆地发起烧来,在交替的噩梦中,他无端回到了年少时候。
每年春节,李家才能从那苦寒的北地迁徙回长安。身为长子,每年由他到桐花台下,奉礼拜会楚国的皇帝和皇储。
冬日寒冷,他的衣袍单薄,一次又一次的跪拜,冻得两膝麻木,无非咬牙忍耐而已。
直到宝安公主出来,李玹才往桐花台上看。
宝安公主尚未出阁,由身边女使持团扇挡着她的脸。偶有一次,杨芙偷眼越出团扇,对上了他的目光,她以为他也如天下人一般倾慕自己,不禁红了面庞。
杨芙一直以为他看的是她。
以至清净观失贞后,还考虑过嫁给他。
可是,楚荒帝一道旨意便将李家发配怀远,让他们一家在苦寒之地艰难度日,他怎么可能喜欢楚国的公主?痛恨还来不及。
当年桐花台上,那名给宝安公主持扇的女使,身量挺直,她与公主身高相仿、年岁相仿,烟火照亮她白皙灵秀的脸,她清俊的眉眼倒映着璀璨的星河。
李玹每年在人群中看她一次,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看她从稚气未脱,长成峭丽的少女,每年长安拜会,不过有此一桩心事而已。
李盼每年都让他描述宝安公主的美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杨芙。
直至及冠那年,他称病未去长安拜会,叫李焕代替自己。因为他被郑知意强留山寨,爷娘做主,成了亲。
李玹蓦地醒来,冷汗淋漓,于帐顶上的一团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被他刻意遗忘的脸。
脑海中回忆起今日群青看他的双眸,她的脸,不知为何,竟让他看出几分肖似的神韵,牵动了深埋心底的心魔。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不该信任青娘子?”李玹对床边侍候的寿喜道。
寿喜担忧地替他吹着药:“不过任命一个女官而已,殿下已是太子,想做什么都可以。总是若思虑过重,这身子便好不了!殿下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
李玹点了点头,阖上眼,无头无尾地说:“便当本宫是愧疚吧。”
-
群沧被安置在宫城内的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邸,环境清幽,适宜养病。
因他腿上生疮,群青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进了阁子内,关上门后,群沧忽然将手臂从群青手中慢慢地抽出来,脸上安静的表情也全然褪去,麻木中浸透了悲意。
群青一怔,站在一旁,无措地望着他。
“孩子,你不必说。”两行泪从群沧眼中接连滚下,“我早就知道,她没了。”
“每年入秋,青青都会给我送一套冬衣,便是在前年,突然断了。”群沧道,“隔了几个月,狱卒又送来了冬衣,我拿在手中摸了摸,便知晓了。”
“她没有你这么细致的针脚,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
不知为何,群青也流下泪来:“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会帮你,自有我的道理。”群沧抹了抹面上的泪,颤抖着手,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群青。
便是在被带进东宫的路上,与一群宫女擦肩而过,一名宫女趁机递在他手上的。
群青看了一眼便知,纸条是陆华亭安排的。
“你们查叙州之案,查出玉沸丹,我便知你们是良士。”群沧道,
“当年我不惜身死,向陛下进言,便是因陆家将北戎的祸患带回了楚国,可未想到这么多年,祸患还在南方蔓延。陆长史应承要帮我翻案,我家小已荡然无存,岂有不帮之理?”
第77章
一转眼, 长安入了冬,滴水成冰。
晨起,群青会先推开窗, 感觉脸麻了又迅速关上, 衬裙、棉服、官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房内摆放着一只金盆,盆内用金粉水浸泡着纸花瓣。她拔下发钗搅动水面,令花瓣染色均匀,盆中金粉随她的动作盈盈闪光。
炖羊肉的香气从外间飘进来, 群沧已拖着残腿, 将早食盛在桌上。看到群青埋头吃饭的样子, 他给她碗里夹了一块羊肉。
群青看着碗里冒着白气的羊肉, 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阿爷不苟言笑,但会用粗糙的手摸她的发顶, 觉得她脸颊瘦了, 又给她碗里夹菜, 以此表达他的关怀。
群青年少时并不得时余宠爱, 阿爷的严厉和限制总让她感到惧怕, 心中还偶有怨言。但如今, 这世上只剩她,为阿爷行儿女本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此处, 群青舀了两勺羊肉汤汁拌饭,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碗饭。
她须得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做她想做的事。
群青将碗筷收拾好, 对群沧说:“我去替阿爷买药。”
群沧的腿有暗疮,这几日群青时常提篮去买药。见她只是买药, 宅外守着的太子府兵没有跟进医馆内。
不多时,群青提着篮子回来,给群沧腿上敷药。
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她去医馆寻李郎中时,后院养的那只黑犬忽然窜到了医馆内堂咬人,吓得病人们连连逼退。
那条黑犬,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老犬,走路都费劲,那日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连连挣脱了她的锁链。
群青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双目圆睁,龇齿狰狞,眼珠上糊了一层殷红的血,令她心中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周遭的人围成一圈,看这小娘子一掌击在狗颈上,它这才瘫软下来,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样子很是骇人。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
不多时,李郎中也肃着脸来到了后院。
群青看着碗里黑乎乎的东西,不由问:“师父,你给它喂了什么东西?”
李郎中将藤椅拖来坐下,神色凝重地触摸着狗颈,缓缓道:“喂了玉沸丹。”
自江南道回来后,李郎中忙碌之余,一直在研究玉沸丹。
“这几日我将那盒玉沸丹拿着,看、辨、闻、尝,又煮了水,翻遍医书,其性极温,人用少许泡酒,可以加速血流,壮阳提神。”李郎中说,“这犬儿早晨时濒死,想着赌命,便给它喂了半枚,想来是过量了,才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回想一下陆华亭喝的那口玉沸酒,问:“玉沸丹服用过量,原来会令人失去神智?”
李郎道:“玉沸丹的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嫩叶和绿茶混在一起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未麻是北戎的东西。”
“北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说,“传说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成胡饼吃,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如果人服用过量,应该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群青望着怀中抽搐的黑犬,只觉得心中一凛,她总算想到,这只犬让她联想到什么东西了。
脑海中,浮现出踏碎清净观门板的那匹狰狞的白马。
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
当时她呈上信物,表明宝安公主身份,宫城已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前朝公主,应按照降者对待。但无论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毫无反应,直接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
杀她的那个人,会不会……服过未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