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的脸颊平整光滑, 如剥壳荔枝,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她已经容颜改换。是“群青”的脸,但又有几分不像。
李郎中说, 这一世她养得太好,以至于骨头提前长回原状。他已尽全力, 但也无法完全恢复从前那张脸。
好在少女的脸本就一直在变化,还有把握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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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服食了一枚霜寒雨露,便又拉了拉被子,蜷缩睡下。
等药效殆尽,她彻底清醒时,香炉内飘散的的迷迭香和窗外凛冽的寒气提醒她,他们已回到宫中。
她坐起身,意识到所处的地方是净莲阁,是陆华亭平时审讯人的地方,也是她前世殒命之处。
她躺的地方更离谱,是刑架上垫了层氅衣。
群青起身,看见文素和狷素皆已换回宫内暗卫劲装,瞥见她,却不敢动弹,殿内针落可闻。
群青径直走过去,在二人诧异的眼中直接将帷幕掀开,冬日阳光照在了陆华亭苍白昳丽的脸上,他桌案上已堆出了高高一摞文书,他便在此处安静地批阅公文。
回到此处,他便是燕王府的长史,通身气势冷而沉,越发不可捉摸。
群青道:“要不长史还是将我锁起来吧。”
陆华亭没有说话。
“不然我怕为人探知,连累了长史。”
“青娘子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人犯,”陆华亭冷冷含笑,“你想干嘛就干嘛?”
群青道:“我想沐浴。”
陆华亭的笔突然停下了,如刀的目光刮过群青的脸。
上一次,她便是以这个借口逃跑。
群青没什么表情将目光避开,她这次是真的想沐浴,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汗湿鬓发,没什么机会梳洗,她很难受。
陆华亭刚想开口,文素挪进来,小声说:“倒也不是没有水……”
于是在陆华亭的默许下,文素将她引入偏殿,叫宫女打水,她惊讶地看到群青将发髻拆开,直接便在盛满温水的盆中散落了发丝。
沐浴恐怕来不及了,群青只将乌发打湿,用皂角揉搓,迅速洗净头发,徒手绞干。
她刚出来,燕王府的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太子已得知青娘子回宫,请青娘子立即去东宫!”
群青刚刚接过文素手中巾布,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陆华亭背对那小内侍,没什么表情,群青却能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他沉默片刻道:“就说某还在审青娘子。”
随即他望向群青:“擦干头发再走。”
那小内侍躬身不肯离去:“太子方才叫人从诏狱提了人,好像是青娘子的父亲,叫群沧。”
两人闻言都是一静。
群青心中揪紧,抬眸望向陆华亭:“这摊子我擦不了了,长史帮我擦。”
陆华亭闻言,握住了她头上巾布,却没有擦,他陡然抓住她的肩膀,直将她向后按在了冰凉的刑架上。
他侧头望着她,群青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丝丝缕缕带着水滴,散在脸侧,配合她这幅冷静忍受的眼神,仿佛稍一碰便会破碎。她轻道:“上刑。”
“什么?”陆华亭问。
“给我上刑啊。”时间有限,群青说得很快,“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我既落于你手,若不拷打岂不引人怀疑你我关系。又何况身上没伤,如何激起太子怜惜?”
说完最后一句,她微微蹙眉,陆华亭攥她肩膀的手指,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实在太疼了,不由含怒望向他。
陆华亭上挑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含着某种情绪:“娘子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说罢,他的笑已踪影全无。以扇柄挑起她的发丝。
她发上水滴已将肩上上襦打湿,隐约透出肩上一处发白的疤痕,他用力按住这处旧疤:“此处怎么伤的,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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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群沧被两个内侍引着,戴着脚镣蹒跚着走入东宫,和一群青春的宫女擦肩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人壮年入狱,如今却已形如两鬓斑白的的老人,不仅佝偻了腰背,两腿也因诏狱中的潮湿沤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神情呆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沉默。
群沧被带到一扇素屏前等待,不一会儿,素屏上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素屏被小内侍慢慢移开,让群青看到了对面的群沧,也让群沧看到了眼前身着素衣的小娘子。
半晌,两人俱是沉默。群沧的眼神仍无波澜。
屏风另一面的内室,寿喜的心高高提起,不由窥探李玹的眼色:“这,怎么好像不认识呢?”
李玹却没有什么表情,半晌他道:“五岁就父女分离,如今已经长大,相见不识才是寻常,要是一见面就抱头痛哭,那才有假。”
李玹身边坐着的孟光慎,捧茶看向屏风后。
这个青娘子,气数尽于今日。
他看见李玹并未让群青进来拜见,而是先让她认亲,便知李玹已动了杀心。
群青甚至不知太子就在旁观,倘若她身份有假,李玹可以不用看着她的脸,直接远远地赐死她。
群青打量了群沧半晌,开口道:“阿爷。”
听闻这声称呼,群沧神色微动,却是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
群青神色不变:“阿爷,你的头发白了这样多,你的膝盖,雨天还疼吗?”
群沧的嘴唇动了一下,群青将目光移到一旁:“可是因为没有阿娘和阿兄照看,所以腿疼越发严重?没有我叫你吃饭,你还会躺在屋子里忧国忧民、思虑过甚、食不下咽吗?”
“我还记得,儿时你总是允诺我,带我去看社戏,可每一次都是埋头公文没时间去。每次阿娘和阿兄带着我,看到别的小娘子骑在阿爷脖子上,我都会哭着回家。你在诏狱中,可曾回想起这件事?”
她的语气平静而微带尖刺,不仅是寿喜,连李玹也微微侧目。
群青没有去看群沧的反应。
她脑海中回忆起刚在掖庭住进“群青”的阁子时,她曾经将整个阁子整理过一遍,熟悉了“群青”留下的衣裳首饰,读过她记下的只言片语。
十余年掖庭为奴,这个小娘子一笔一划,声泪涕下,将满腹的委屈写成家信。
而今,她替“群青”问了出来。
“我还记得你教我背第一句诗,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最后一句诗,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群青不敢忘怀,可我想问你,阿爷,你后悔过吗?”
群青道,“阿爷,你曾说你做的是对的事,哪怕阿娘拦着你也要上奏,可因你一意孤行,阿娘、阿兄没了性命,我年幼失怙、苟且偷生,这些年,你可有想过我们?”
群沧嘴唇颤抖,喉中发出一声哽咽,他浑身颤抖,一滴泪涌出来,散落进蓬乱的胡须里,用手擦拭。
群青亦是泪流两腮,顿了顿,道:“阿爷,我却时常想你,因为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每逢受人欺辱时,我便想着,还有阿爷能理解我的委屈。阿爷还活着,我就有个念想,我想你能吃饱、穿得暖,还能陪着我,万一哪一日,还能团聚。”
“青青,”群沧闭目,终于开口,喉咙如生锈一般喑哑,“青青,对不起……我群沧上不负皇天、下不负百姓,唯独对不起你、你娘、你兄长。”
寿喜看向李玹。
这倒是出乎意料。
李玹不语,手中茶已凉。孟光慎却是笑笑:“关了这么久,本就思念亲人,几句窝心话入耳,不免触景伤情。但这也不能确定青娘子一定就是群沧之女,且将两人分开验证。”
于是一道素屏隔绝了群青的视线。
寿喜只将群沧拉到案前,给他纸笔:“你可还记得,你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奴才叫宫女验证,免的有细作充数。”
群沧想了想,提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我儿耳后,有一枚朱砂痣;左肩一道旧疤,磕碰假山所伤。”
素屏另一面,宫女翻过群青的耳后,又将她上襦解开,露出肩头,那道细长疤痕赫然在眼前。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前去回禀李玹。
群青面无表情,慢慢合上了衣襟。
第76章
群沧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女儿, 似乎再无理由怀疑群青。
李玹一个眼神,宫女们便到屏风后,引着群青出来拜见。
这道素色身影慢慢靠近, 却引来周围的人侧目, 寿喜的神情再度发生变化。
一旁的小内侍先嘟囔出来:“怎么感觉青娘子和出宫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寿喜紧张地窥着李玹的神色:“胡说八道,常言道‘女大十八变’,这容貌长开了也是常有的事。”
李玹不由向她看去。
群青已走到面前,这张肌肤柔白、骨秀神清的脸清晰地映入李玹眼中。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比之从前更添一分柔美峭丽, 特别是看人时的双眸, 令人见之难忘:“民女群青拜见太子殿下。”
她感觉到李玹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久久没有说话。
她容貌的轻微变化, 可以说是发育所致,也可以令人怀疑作假。可已到了此时,她只装作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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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李玹道:“伤从何来?”
群青下拜时袖口伸开, 依稀可见手臂上青紫伤痕。
群青心中一松, 拉拉袖子遮掩:“民女为陆长史所获, 因从前帮太子理政, 曾被他下属逼问。不过, 见民女什么也不知道便算了。”
李玹原本转着茶盏, 此时蓦地攥紧,他并未置评, 而是淡道:“与你一同出宫的人呢?”
群青停顿一下,道:“民女识人不清,那人拿了民女在宫中积攒的全部积蓄, 弃我于不顾,自行离去。”
李玹冷笑一声, 喉头微动,饮一口冷茶。
孟光慎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为青娘子回宫铺垫。”
群青莫名抬眼:“孟大人这是何意?”
李玹没了耐心:“你可知道,尚宫局在你离开之后,将你的宫籍送到本宫案头,说是作假,你实为南楚细作?”
群青反应了片刻,喊冤道:“民女已在宫中十余年,宫籍也有十余年,绝不可能作假。宫籍有两份,一份出宫时在户部大人那处换了符信,殿下可以向户部寻来验证。”
“尚宫局说民女是南楚细作,我还要说尚宫局内藏有细作。原本民女已经离宫,殿下也忙于政务,他们在此时挑起事端,让殿下为无谓之事劳心,听说这段时日燕王殿下已将《大宸律》修编完毕,又去江南道查案……”
燕王是李玹的心结,见李玹脸都泛青了,寿喜连忙叫停,央求道:“行了,好了,知道青娘子能言善辩,别说了。”
群青抿住唇。
李玹冷冷戏谑:“如此地记挂本宫,被燕王府的人拿了还担忧本宫,当日又何必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