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光慎却是不动声色地应一声,将笔搁下,用扇子把纸面轻轻地吹干,才在侍女服侍下套上常服,出了门去。
孟府的牌匾在前几日已经挂好了红绸花,就连两座石狮子的脖颈上也扎上了红花,孟光慎走到门口,转头看了看这东西,向身后漠然摆摆手:“把这些都撤了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敛声闭气地动手拆卸。
肆夜楼,最安静的厢房之内,酒气浓重。崔伫虽然自己开酒楼,但从不贪杯,今日破天荒地地喝了个半醉。他看向孟光慎的眼神,充满了防备。
孟光慎平静地说:“我们孟家,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杀死令妹。”
崔伫将那封信甩在他面前:“这便是崔滢唯一遗物,是令爱给你夫人的信。她一个宫女,为何偏偏不守宫规把崔滢叫进了宫内?”
“此事确实是小女考虑失当,她从小娇养陇右,不懂防人,总是少想一步……”
孟光慎只扫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崔伫将信拿起来翻看没被染花的只言片语,嘲讽道,“看来孟大人和谢夫人关系也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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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光慎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某明白崔郎失妹之痛,可若真是小女所为,就不会留下此证了,需要做得这么明显吗?此事某会调查清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何必假惺惺的说话,演给其他人看还不够,以为我不知道孟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崔伫道。
孟光慎道:“你我多年交情,本以为崔郎对某的话,应该有基本的信任。”
“要信任,那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才有几分可信。若是有了前科,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叫人如何信任?”崔伫饮了一口酒,仍是冷冷看着他。
一个见利忘义的贪商,死到临头却迷信起“有情有义”,孟光慎心内觉得可笑。但崔伫已猜疑孟家,说再多都无益,孟光慎明白这个道理:“说罢,你到底要如何?”
“圣人是不是要动崔家?我希望大人还如以往一样,保我们。”崔伫语带威胁,“别忘了,那账本上还有你的名字。”
孟光慎道:“既然你提到那账本,近日不少人都想从你那拿到真帐,崔郎应该见识到了。让旁人拿到,你崔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倒不如交给某,既然你我一损俱损,我保证绝不让它窥见天颜。”
“你当我喝醉了?”崔伫看他一会儿,笑道,“不给你,我还有条活路;若是交给你,崔家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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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不成,孟光慎冷冷地看了崔伫一眼,如看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崔伫也瞪着他:“大人,咱们是一损俱损,你千万想清楚,不只这件事,还有旧事!”
听到“旧事”,孟光慎冷笑一声,饮尽杯中茶,再不说话,快步离了厢房。一楼的花厅,不知哪个乐伎崩断了一根琵琶弦,发出尖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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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出了人命,燕王妃吩咐大理寺和刑司就近审案,当夜小吏就把灯油都添足了。
萧荆行写了两个时辰的告禀,脸上挂着浓浓的疲倦,听到通传说燕王府的人到了,忙从值房出来。
狷素和竹素把一只步舆抬到他面前。
萧荆行揭开上面覆着的白布一角,露出崔滢苍白的脸,她双眼紧闭,身上湿漉漉的,散发出水草和塘泥的刺鼻气味。萧荆行的眉毛因惊骇而皱起,对陆华亭道:“这又是什么,你想要我死?”
“活着的,又没死。”陆华亭瞧一眼崔滢,神色如常轻松,“不信你试试。”
萧荆行将手指探到崔滢鼻下,果然探到微弱的呼吸,脸都白了几分:“你又拿假尸首李代桃僵!好个挑拨离间、祸水东引,现在满宫里都以为崔二溺死了,崔家也这么以为,她醒了如何交代?”
“所以她要在你这里暂关一下,把她关在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给饭吃,不难做到吧。”陆华亭淡道,
“到时便说,崔滢自己掉进旧楚的地道里捡回条命,是崔家连妹妹的尸首都能认错。那时崔家的罪都定下来了,谁管崔二是真死还是假死?”
“这是大理寺,你逼得我一个官差整日欺上瞒下的合适么?”萧荆行怒火攻心,偏偏不敢大声,“你走歪门邪道,早晚有一日要栽进沟里!”
陆华亭置若罔闻:“若非我的暗卫不顾淤泥下去把人捞上来,她现在已经死了。我救下一条人命,你都不感谢我?”
水塘中有厚厚的淤泥,所以崔滢栽进去就无法挣扎。他们藏在林中,等宝姝慌张地喊着崔滢的名字走到别处去寻找她时,陆华亭吩咐竹素跳下水,把人救了上来。
萧荆行叫手下把昏迷的崔滢抬下去诊治,“是谁动的手?”
竹素:“我们当时在对面林中,光看见崔二娘子栽下去,等跑到近处,岸边已经无人。属下去捞人,狷素追了,没找到。”
萧荆行吸了口气。那也便是说,宫中还有个潜藏的凶手,很可能是南楚的细作。
陆华亭道:“人,我已交给你了。带我去见一见孟宝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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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疏忽导致崔滢溺亡,案发后,宝姝便暂时被关在大理寺狱中问话。这排牢房被分隔很多笼子大小的单间,只容一张小桌,一把椅子,阴冷逼仄,宝姝细细的哽咽声不住地飘出来。
群青就关在她的隔壁。
只是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夜晚又昏暗,陆华亭提着灯,径直越过了她。群青听见陆华亭进来,却没有出言提醒,在暗处留意着一旁的响动。
灯笼照亮宝姝脸上的泪痕,宝姝看清陆华亭被灯映的雪白的面孔,忙道:“阿兄……阿兄,是来救我出去的?”
阿兄?群青睁大了眼睛,不禁连脸也扭过去。
陆华亭向左右看看,淡漠笑道:“谁是你阿兄?”
宝姝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到底改口:“我阿娘说,你是我家远房的亲戚。长史果真不念儿时情分,那便算了吧。”
听到“远房亲戚”四字,竹素抬高些声音:“孟娘子勿要废话了,我们长史来,是为了让娘子归还那枚黄玉珏。还了就让你出去。”
“连他人亡母的遗物都要占着,什么人哪?”狷素抱臂冷嘲道。
宝姝到底是小娘子,脸色涨红,只得在袖中摸索,只是眼中还有不甘之意:“这是他当年送我的信物,又不是我私自拿取!”
见她动作迟缓,陆华亭忽然弯腰,隔着栅栏盯着她的双眼,这双堪称瑰丽的眼睛,却流淌浓稠的暗色,毫无光泽,“全都给我,你若再敢掰开,昨日是崔滢,明日,就是你。”
他的声音很小,近似耳语,却令宝姝的脸色变得煞白,双眼漫出恐惧。难道崔滢真是他推下水的?他敢在宫内杀人?
陆华亭拿过那块成色算不上好的黄玉珏看了看,抛给了狷素:“叫鸾仪阁那宫女带她走。”
随后小吏将牢门打开,来接人的小宫女半拖半扶地将满面苍白的宝姝带出了大理寺狱。因为坐了太久,她走时踉踉跄跄。
“恐吓完了?可以走了?”萧荆行道。
“还有一事。”陆华亭低声道,“那崔滢身上有块令牌,崔家人认尸时,若不见那块令牌……”
“哦,令牌。”萧荆行打断,“这你放心。一来,不会这么快安排认尸,二来,令牌可做大用,我都吩咐下去了。”
萧荆行似乎早就知道什么一般,陆华亭有些意外,看向他。
萧荆行用蜡烛点起笼子对面的壁灯,示意他向对面看。陆华亭蓦地看见围栏后一道端坐的剪影,就在宝姝那笼子旁边。他不由侧过脸。
她双肩挺直,裙摆散落如兰,灯烛照亮她一抹雪白的脖颈,欺霜赛雪。她的姿容不像坐监牢,倒像是在夜色中宁静地等候着他。
“这位娘子昨日第一时间就来投案,令牌给某了。”萧荆行勾了勾嘴角,“今日你说的话,她早都跟某说过一遍了。”
第48章
群青说:“不好意思, 习惯高处避水,上了朝凤台的那处凉亭。”
登高望远,所以崔滢落水、竹素他们捞人的全过程, 也都尽收她眼底了。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好厉害的娘子,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见是谁动手了?”陆华亭问。
“那人穿着蓑衣,看不清脸,但看身形,是个女郎。”群青道,“离去也是往六尚的方向。”
萧荆行忙道:“青娘子不必担心, 照常应试就是, 这个人多半是南楚细作, 我们一定会抓到她的。”
陆华亭看着萧荆行安抚群青, 群青居然认真点点头,忍住了没说话,看向一边的墙:“令牌呢?”
“崔滢的令牌考试时掉在了考场, 被奴婢捡到了。”群青面不改色, “奴婢看见崔滢落水, 长史把人捞上来, 且不说崔滢救不救得活, 长史有过换死尸的经验。奴婢就想, 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手上有她的东西, 让人搜到岂不是说不清了?”
“与其被动,倒不如第一时间主动给大理寺投案,把令牌和线索上交, 说不定能有转机,刚好在门口碰见了萧二郎。”
那“萧二郎”三字亲昵, 陆华亭诧异望向群青,偏偏萧荆行接着道:“青娘子来的是真快,若非她告诉某,有你掺和一脚,某真得被翌日那尸首打得措手不及,弄不好坏了你的事。”
当时,群青自请进笼,就坐在这逼仄的椅上吩咐:崔滢失踪的消息传出需要时间,找到尸体的消息更是得好几日才能传到宫外,便趁这个时间,让大理寺的两个女官乔装改扮,拿着崔滢的令牌,快马加鞭,赶赴山南道的崔家祖宅,冒充侍女替小姐取物。
“崔滢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打骂驱逐侍女,身边侍女时常轮换,所以祖宅的人见了令牌并未生疑,开门让她们进去了。”火光将萧荆行的眼眸照得晶亮,“在崔滢和崔伫的阁子中是没找到最重要的那本账册,但也搜到了其他罪证。”
陆华亭的袖中的手指微蜷,不必萧荆行细讲,他已能想出当时的场景。他看向群青暗中的剪影,心内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快。有几个人能迸发出这般光辉,她是靠这个收服那些裙下臣的吗?
原来不止是他,其他人也能看到。
萧荆行脾气冷硬,很少将旁人放在眼中,不过短短一日,两人倒好像比跟他还熟了似的。他不由阻断了萧荆行的讲述:“什么时候放人?”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如破冰碎玉。
“哦,宫内涉案而无辜者,按大宸律,羁押一日夜就可以放了。”萧荆行唤来小吏打开笼门,“青娘子也可离开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荆行侧了侧头。陆华亭提灯立在远处,群青坐在里面,两人隔着一段对峙的距离,似乎在打量彼此,但谁也没动。
“你们不是认识吗?”萧荆行有几分疑惑,“上次那个伞……行,我不说了。”他看向陆华亭,“青娘子没人接,你正好来了,便将她送回去吧。”
群青怕揽月她们担心,并没有通知她们。她坐在这里一日夜并非不难受,她自己将腿挪下来,腿脚已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勉强走出来,脚踩在地面时软绵绵的,似有千百根极细的针在扎,她总算明白宝姝走的时候,为什么是那种姿势了。
胃里有几分酸涩,群青眼前一白,那瞬间,陆华亭陡然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和热意透过衣袖传到她体内,支撑住旋转中的她,让她站稳了。
那力道似乎紧了一下,又倏地松开,旋即手心被人塞进一只布袋:“青娘子似乎是饿不得的体质,应该随身带些吃食。”
是陆华亭一贯悦耳又漫不经心的声调。只是从政敌口中了解自己的身体,多少有些古怪。
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她确实饥饿,打开布袋,里面装着纸包的桂花糖,她咬住一颗,桂花的甜香荡开。又将布袋封好还给他。
陆华亭提灯望着前路,并不伸手接:“廉价之物,娘子拿着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贵重东西,既然她碰过,干脆送给她的意思。
文官应该不会随身带着桂花糖,说不定外面酒楼给的赠品。群青无言以对,小心地包好揣在自己囊袋里,她不觉得廉价,许久没吃过这种手工制的桂花糖,反而觉得清甜。
宫内已经下钥,外面没了宫人,雨后的空气旷然清新。群青听到陆华亭说:“死了一个王司衣,又多出一个蓑衣女郎,看来娘子日后在宫中得小心了,不是次次有这样好运气。”
看来他已知道南楚细作之间也在相互猜忌,故意嘲讽她的境遇。群青说:“只要长史不跟我过不去,我就可以一直有好运气。”
陆华亭不由转头看她,正对上群青倒映月色的眼眸,看似无辜,又在博弈,他垂睫看着那汪月色,轻声道:“某给过娘子机会了,娘子非要与某为敌。”
去燕王府侍候燕王,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手刃燕王,李焕都得感谢她阿娘。陆华亭心如磐石,他的反应在群青意料之中,不再言语。
想来今日他去萧荆行那里为她遮掩,只是为了二探肆夜楼能够顺利。
他做的一切,都在针对崔孟两家。若说和孟相相争,倒是对得上群青的札记,但今日听到的事,却令群青意外。
“长史和宝姝真是兄妹?”她不禁问。
未料陆华亭眸中陡然露出忌惮之色,周身似有寒意迸出,冷声道:“你我这种关系,娘子需要知道这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