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芙浑身颤抖地看着阿提涅,意识到自己进了他的圈套。阿提涅笑容更深,他想看的好戏还不止于此,他几步走到泉池边仔细查看,目光一亮:“太子良娣的优昙婆罗,难道是自己种的吗?分明是假的!”
未料阿提涅还要发难,李玹的手都攥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
“本宫也没说它是真的呀。”郑知意的声音响起,“十八日前,阿提涅宾使把种子赠给本宫,本宫怎么种都种不出来。”
“良娣种不出来,就是没有佛缘。”阿提涅耐心的像与小孩子说话,“若要攀附,强行造假,可并非大国所为。”
“种不出来,可并非本宫没有佛缘,宾使心里应该清楚原因,你给的种子是一枚石种,故意不让本宫种出来。”郑知意笑笑自袖中取出被切成两半的种子,递到德坞和那老和尚面前,展示给他们看,“看看,是不是你们给的种子,难道这种子也是造假的?”
她说话声音又亮又响,德坞和那老和尚看了一眼便蹙眉看向阿提涅:“这颗种,的确是石种,是种不出的。”
宸明帝压抑着怒意,这琉璃国宾使未免太儿戏了。
阿提涅眼神有些慌张:“我并非存心给良娣石种,来时带的种子太多,兴许是拿错了。”
“本宫不仅知道这颗是石种,本宫还知道,你给宝安公主的也是石种,所以她才不得已从关外运来。是凑巧还是故意,你心知肚明!”郑知意道,“三位宾使来到大宸,圣人、太子以礼相待,你们送两颗种子,还偏选坏的,难道这就是琉璃国的风度吗?”
未想到这小娘子说话如此泼辣,见众人议论纷纷,阿提涅面上涨红,半晌道:“无论太子良娣怎样能辩,都改变不了你用假花欺骗燃灯佛像的事实。种不出来,便说种不出来就是,为何造假?难道大宸人都是如此。”
“青娘子,你上来,给宾使瞧瞧这‘假花’。”郑知意招了招手,已是说得口干舌燥。
群青微微一笑,离席走来,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弯腰去捞池中的花灯。
“本宫此前,听过你们琉璃国的故事,说是国主想考验王子们的品性,便给了他们假花种,以断定谁最诚实。”郑知意话锋一转,“可是这是老子拿来考验儿子的办法,琉璃国是哪个老子,竟敢如此考验本宫,还敢说没有怠慢大宸之心?”
郑知意骂起人来,十分凶狠响亮,声音回荡在大殿中,竟使阿提涅抖了一下,生出几分怯意。
“既贵国既不尊重大宸,可是要与我们开战?”李玹抬起凤眸,借着道,“本宫的二弟、三弟都在关外,尚能一战。我们大宸是打下来的江山,不过是念及百姓受苦,并不怕与西域十八国拼个死活。”
宸明帝面上的皱纹一颤,却没有阻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提涅的脸色彻底惨白,他只想借机生事羞辱大宸,并不想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若真到开战的地步,一个使臣便是大罪了。
未等他开口,德坞和那个老和尚已然惊得面面相觑,等不及鸿胪寺议语的翻译,德坞单膝跪下来,手捂着胸口:“琉璃国王庭并无此意!既然来使,便是有意交好。都是使臣之错。”
宸明帝道:“为迎佛骨,朕已令摘星楼拔地而起,朕已做到诚心,不知三位使臣,是否真的带了佛骨?”
德坞将承装佛骨的木匣拿了出来:“是真心来送佛骨,请圣人不要误解。”
群青将那朵缠花捞出来,捧到满面涨红的阿提涅面前:“请使臣细看,此花名叫缠花,是大宸的宫女巧手所缠,用的是我们中洲所产的玉兰丝线。之所以能点亮,是因花芯藏了蜡烛。之所以能漂浮,是因花瓣下贴了鱼鳔。自殿外到殿内,你都没有看出分毫端倪,可见缠花的工艺以假乱真,一样可以做水花灯!”
她说着,将缠花重新漂浮在泉池种,优昙婆罗轻旋转着,在烛焰的映照下,显得美丽圣洁。满座妃嫔屏住呼吸,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郑知意道:“因为你这使臣作梗,本宫未曾种出优昙婆罗,实在可惜,所以本宫献上优昙婆罗形态的缠花,作为大宸之贺礼,以贺燃灯佛诞辰。”
阿提涅,满面通红,单膝跪下去,将头埋下去,无不惶恐地说:“是鄙人心胸狭隘,一时糊涂,阻碍两国邦交,请圣人原谅,请良娣原谅。”
郑知意和群青也福身:“父皇,儿臣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请父皇责罚。”
宸明帝许久才开怀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如此有勇有慧的娘子,才堪当我朝太子妃。太子妃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使臣既然道歉,便都起身吧!”
郑知意的睫毛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群青,旋即听见下面宫女们大片心服口服的恭维声:“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她真的做太子妃了,她居然能做太子妃!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却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只是心中翻滚不休的热意,许是因为圣人那句“虎父无犬女”,那热意又化成了眼中泪意,原来阿爷说的不错,她也有一部分是很好的。
“既然今日双喜临门,琉璃国愿赠予佛骨,我们便赐一万匹丝绸作为回礼。”宸明帝道,“今日素斋,既然燃灯完毕,便用素斋吧。”
李玹幽幽抬眼,今日宸明帝的话,一举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此后陪在他身边的,便是郑知意了。
他的视线掠过面色惨白的宝安公主,刚看到群青的黛青色披帛,便止住了,收回目光。
郑知意走到了李玹身边,李玹抓住了她的衣袖,郑知意急了:“这祷服很脆,不能拽!”
李玹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是冰凉的,郑知意一时怔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手了,以至两人都有几分生疏。
殿门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给众人呈上素斋。
群青远远坐在了一旁,平静地咬了一口糖包子,又喝了口茶。郑知意渐能独当一面,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这时,群青听到一阵吵嚷,原是杨芙气力不支,摔到在地。
陆华亭候在门外,听了全程,想来群青教郑知意这样答话,想要的就是太子妃之位,倒与上一世的选择不同。但有太子与太子妃的宠信,她的胃口却可以更大了。
但见群青拿起一只三角糖包走向杨芙,他慢慢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湛蓝的天际。
第43章
一小片阴影落在了杨芙脸上。
她抬头, 浅青色的祷服裙摆,向上纤纤一束,垂在裙上的披帛与丝绦, 和颊边的发丝一起随步伐摆动, 愈发装点出那娘子飘逸从容的气度。
群青蹲下身,将糖包递给杨芙,远处的人看来,是个关心问候的姿态。
近处却不是如此。看清是谁,杨芙浑身的血液向脸上涌, 挣开宫人的搀扶, 不吝用憎恶的眼神瞪着群青。
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利刃, 杨芙企图在这张脸上划开一线缺口, 看到她吃痛的神情。群青那漆黑眼瞳却直直地撞上来,低声道:“怎么样,靠山山倒, 靠人人跑, 想靠外面的豺狼, 只会被反咬一口。”
杨芙一滞。群青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她意识到, 群青是含怒的。原来她的怒意, 可以令人冷彻心肺:“真是可笑,何曾轮到你来评判我?就算旧主落魄, 你这样对待,难道不是不忠?”
“为你死过一次,已经尽了忠。”群青平静地望着她, “现在的我与你没有关系,我赢了, 你输了。”
杨芙哽住,只觉得后一句话,比前一句更让她心中绞痛,仿佛从前那个温柔待她的群青确然已死了,她切齿道:“你就不怕我说出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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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就当着这些皇亲的面说出来。”群青将糖包用力塞在杨芙手中,“说完之后,你和我引颈就戮,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你的祖宗社稷,有脸见太傅和长公主吗?”
杨芙哑然攥紧糖包,脸色变得煞白。这让群青有几分意外,原来杨芙并非谁也不在乎。当年太傅的教导、昌平长公主的耳提面命,有几分入了她的心。
群青的来意如此,要确保杨芙不泄露她的身份,但要她和杨芙虚与委蛇,她也做不到。杨芙有这份底线,让群青高看她一眼。
群青走了,她听到背后,杨芙将那三角糖包掷在地上。她顿了顿,提起裙子,免得沾染上溅出来的红糖。
“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理她干什么呀?”郑知意过来,努努嘴,让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又拉群青,“快来呀,孟相想见你。”
燃灯仪式已毕,候在殿外的大臣们也都进来用斋,孟相也在其中,特来与郑知意道喜:“方才臣在外面,听得心潮澎湃,太子妃日后便是殿下的贤内助了。”
孟相是太子的老师,郑知意听着很是受用,脸颊都羞红了。
群青看着孟光慎说话的样子,根本想不到,今日之前他才偏帮宝安公主,争抢太子妃之位。事实的速度倒很快。
想着,孟光慎转过来,打量着群青,群青忙垂眸以示礼数。
他年过五旬,却仍然身形挺拔、面貌儒雅,双目有神,面上蓄须,更添成熟的风韵,素有美髯公之称。他的目光并不冒犯,反含着笑:
“早就听说殿下身边有个娘子很厉害,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青娘子,幸会。”
群青双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后行礼:“奴婢只是在内宫中照看太子妃的衣食住行,孟相抬举了。”
“何必这样紧张。”太子的一位谋士并不将群青放在眼中,“孟大人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女儿,想来他看娘子也是一样的。”
“不得无礼。”孟光慎却抬手,“青娘子虽然年轻,却是东宫得力的人,与某、与你是同辈,岂当小儿女对待?还要相互学习才是。”那谋士讪讪,忙向群青道歉。
群青受到了莫大的尊重,反有些不安,这孟相看起来比孟观楼稳重得多,叫人捉摸不透。
孟光慎又从袖中拿出一只装在鹿皮套种的小匕首:“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此刀产自龟兹国,宝石镶嵌,娘子拿着防身吧。”
李玹终于抬起眼,忍不住道:“太傅这是做什么?”
“殿下想提拔的人,臣怎会不帮扶呢?”孟光慎叹了口气, “殿下是个有主见的人,老臣呢,又总是慈母心态,有时包揽太过,难免惹人厌烦,但心底总归是希望殿下好的,还望殿□□谅老臣一片苦心。”
一番话言辞恳切,说得李玹无言以对:“是本宫有时心胸狭隘,还请太傅谅解。”
群青捏着袖中匕首。孟相抬举她,倒是借此缓和了与李玹的关系。眼见李玹和孟光慎似乎有话要说,她退了出去。
另一旁,狷素跪在一旁往口里塞点心,这素斋确实缺乏油水,不好吃,但耐不住腹中饥饿。
陆华亭抬手,将自己的面前那盘点心也推到狷素眼前。
“长史不吃了吗?”狷素问。
陆华亭将轻轻玉箸搁下,黑眸幽深,半晌,笑道:“有些反胃。”
说罢,起身离席。
群青嗅到了一丝极淡的黄香草的气息,似有所感,随后身后有人快步赶上来,擦过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装在鹿皮袋内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群青一摸,衣袖空了。
陆华亭已将匕首捡起来,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群青伸手,陆华亭睫毛一颤,匕首忽然从鹿皮袋内掉出来,坠落水塘中,溅起水花来。
群青猛地看向那水塘,只见摇晃的青荇,随后看向殿内,还好没人看见,一时火了:“这是孟相所赠,长史如此行事,不怕我告你一状?”
她想起那誊写本,那日陆华亭看了许久,被她折起来两页,她回去研究了,那两页正是孟家的帐。陆华亭与孟家应该有些过节,但倒霉的却是她。
“一时失手,不是故意。”陆华亭也望着水塘,“青娘子想告就告,不差这一桩。”
群青沿着水塘边走着,垂柳的影游走在她裙上,看看有没有可能被水草托住,能捡回来。
她一转头,陆华亭拆下自己蹀躞带上挂着的匕首,放在了石桥的扶手上,“弄掉一个,自是赔给娘子一个。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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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册封之礼,定在来年元月,与几个宠妃的册封仪式一并完成。
清宣阁的生活并未有多少改变。若蝉将大量的衣裳抱进抱出,揽月四处与人招呼。群青会在天蒙蒙亮时,在窗下的草丛中找出云雀传来的蜡丸,在室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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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她已拿到誊写本,安凛大吃一惊,因为那个新来的“杀”,甚至还没摸清楚肆夜楼内部呢。
群青当然不会提,她是借了春娘的势。她用稳重的口吻告诉安凛,不久之后还要去取真的账本,得手后请他接应。
安凛明白这话的份量,不由道: “青娘,一年不见,你竟成长了这么多。实话说吧,为这任务,主上派出了七八个人,大都折损。你若能将此任务拿下,只怕功劳都够你升为‘天’了。届时就是我仰仗青娘子你了。”
自然,她得先得手,才能得到安凛的仰仗。
李玹对群青的信任倒是更进一步。以往群青只是帮忙盖印,现下他缺眠头痛时,竟取了笔,叫她亲自批复。
自此夜值,群青一刻也走神不得。她怀疑李玹原本打得就是这个注意,他想找一个人,替他战战兢兢。
李玹在指点她批奏折时尤其的暴躁,不是嫌她犹犹豫豫,便是骂她不知先例,不分轻重。
可这些东西,群青从未接触过,自然处处碰壁,若不想忙中出错,又慢下来,差点误了太子的事。
被骂了几日,群青开始睡不好觉。
是以这一日,当李玹重重搁下酒杯,准备开口时,群青抢先道:“奴婢想问殿下,倘若是殿下出了错,结果会怎样?”
李玹冷笑道:“损了国祚,本宫,罚俸罚跪,愧对先祖而已。”
“那若因奴婢的失误损了国祚,会怎么样?”
李玹一怔,轻轻吐字:“死。”
说罢,他已经猜到群青要说什么,未料她真的敢说出来:“殿下之所以杀伐决断,是因殿下是太子,有人会帮殿下承担重责。而奴婢之所以慢,是因为一旦出错,只有死路一条,是故只得慎之又慎。倘若殿下在奴婢的位置,未必会比奴婢做得更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