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意话虽稚拙,但却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群青也觉得李玹面对使臣有些软弱,不过上一世,他便是这样的温仁之君,并不是她们几个宫人能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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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手指蘸酒液,按记忆中书上的图纸,大致画出中洲和琉璃国的位置,讲给郑知意听:“琉璃国虽小,但位处西域中心,又是众教发源之地,慢慢成为西域十三国之首。日后我们与西域交好通商,还是摩擦不断,都要与琉璃国的相处。想来这是圣人和太子殿下重视使臣的原因。”
郑知意听得入了迷:“青娘子懂这么多,真令人艳羡!我怎么就什么也不知道呢?”
“也是书上看来的,良娣若感兴趣,除史书之外,还可以看看四海志,奴婢给良娣找出来。”群青道,“比话本好看。”
眼看群青已经翻找起四海志了,揽月有些焦急,群青道:“你和良娣不必担心,我是掌宫娘子,有什么罪责,自然是我来承担。”
阿提涅既能送来一枚“石种”,显然来意不善。她将罪责揽过来,若能褫夺了她这个惹眼的掌宫之位,反而方便她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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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李玹沉默地站在清宣阁对面的桥上,寿喜为他撑着伞。在他身边,站着孟光慎的鸿胪寺的几个官员。
雷暴天,在琉璃国乃是不祥天气,使臣中那个叫德坞的小和尚非要冒雨给各宫祈福,其他人只得一并前来。
德坞在绢布上写写画画,李玹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今日在碧泉行宫的一切,生出了一肚子火气:
白日下朝,李玹前往碧泉行宫与使者清谈。内侍打开殿门,他发现那里面已经有人了:阿涅提三人,正与一个声音细柔的娘子相谈甚欢。
觉察到他进来,那说梵语的娘子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李玹面前盈盈下拜,口中谢罪。
她身套不染尘埃的祷服,粉黛不施,愈显长发乌黑,皮肤白皙,让人见之生怜,竟是宝安公主:“玹哥哥久不来看望,我只怕你将我忘了,想为你减轻些负担,也好弥补我先前的过失。”
鸿胪寺译语道:“殿下,使臣说,太子妃娘娘蕙质兰心,乃是他们见过的大宸最出众的娘子。”
李玹看着杨芙,没有说话。
“阿提涅说,太子妃娘娘乃通透之人,他们喜欢娘娘,娘娘为殿下解释了不少,佛骨可以由殿下主迎。”
李玹扫向杨芙背后,连那平日里总是作威作福的阿涅提,果然换上一副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得更有几分得意。
在李玹面上变色前,孟光慎将他拉到一旁,同样是告罪:“臣知道宝安公主尚在禁足中,但为保证佛骨顺利送至长安,不得已出此下策。”
“十七公主精通梵语,又是使臣的故交,一见面就解开了使臣与殿下的误解,使臣现下愿意送佛骨入长安。只是中间沟通有误,他们竟将公主当做了太子妃。”
“使臣如此喜欢公主,眼下刚刚谈妥,若澄清只怕又生不快,倒不如将错就错,坚持到奉迎佛骨完成,总归没有多久了。孰轻孰重,殿下应该明白。”
孟光慎说话儒雅有礼,看似有商有量,李玹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好个将错就错,这是借琉璃国使臣施压,逼他上奏圣人,立杨芙为太子妃。否则,这国事便有办砸的风险。
见李玹沉着脸,阿提涅笑了笑,悄然对杨芙道:“公主放心,那等卑贱愚钝的女子,如何敢欺辱公主?我已安排了好戏,只等燃灯佛诞。”
杨芙勉强笑笑。
外面雷暴阵阵,室内的空气也凝滞着,三位使臣中那个小和尚德坞突然站起来,说要为各宫祈福。
眼下,德坞穿着蓑衣在内宫乱走,带着一众人走到东宫,李玹紧张起来,怕清宣阁丢丑,只让众人站在桥上远观。
郑知意不负众望,大半夜叫使臣旁观大宸宫女不穿鞋子,在雨中群魔乱舞的一幕,现在她们又亮起灯。
李玹忍不住道:“弄清楚了吗?她们方才灯火通明、吵吵闹闹是干什么?”
小内侍道:“殿下,好像在吃涮肉。”
李玹闻言,简直气笑了。
且不说今日之事。以往他来清宣阁,从上到下一片死气沉沉。他不在时,她们居然高兴得半夜吃涮肉?
又见这使臣写写画画许久,不知记述什么,李玹怕损了大宸颜面,心中不安:“去问使臣,可以走了么?”
德坞终于收起了绢布,竖起手对李玹行一礼,温声道:“太子殿下,请将此画送给这宫里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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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裱好的画便送到清宣阁。
群青发现这不是降罪的圣旨,而是画卷,有些失落,将它展开。
一时间,院中的人全都围过来看画卷上的内容,就连郑知意也从阁子里奔出来了。
一副黄黄蓝蓝的画展现在眼前。
寿喜道:“昨日琉璃国宾使德坞路过清宣殿,正见宫女雨夜护花,念良娣宫中有护佑生灵之善念,做《救花图》赠予良娣。殿下赏赐清宣阁玉如意一对,琉璃瑞兽两尊,玛瑙珠一槲。”
揽月倒吸一口气。
赏?没听错吧?赏?
郑知意蹙眉看着画,看了许久:“我们在那淋着雨,他倒好,画副画,可是在嘲笑我们?”
寿喜一哽:“不是嘲笑,是欣赏……”
“画得这样丑,还好意思说欣赏。”郑知意凑过来打量,眉头还是拧着,“这小人儿怎么这样难看,我们的身子有这样细吗?脑袋有这样大吗?他会不会画画……”
揽月捂住了郑知意的嘴。
群青顿了顿:“良娣,这是琉璃国的细密画,就是如此风格,画起来很费功夫的。既然宾使赠画,奴婢们应该悬于正殿,以作留念。”说罢叫人挂起来。
寿喜的神色这才好看一些:“还是青娘子见识广。你可知道,使臣吹捧宝安公主,若不是德坞小和尚画了这幅画称赞良娣,使臣们根本不将良娣放在眼中,好歹是殿下的发妻,哎……”
“燃灯佛节将至,青娘子可要好好地给良娣教教规矩,对了,那优昙婆罗种得如何了?”
想到切成两半的种子,揽月差点站不住了,脸一阵阵发白,群青却神色淡静,望向寿喜:“没什么问题,公公放心。”
第42章
碧泉行宫正殿, 有一泓天然温泉池,日夜雾气蒸腾,犹如仙境, 泉池后高供着燃灯佛像, 手托明灯,金光熠熠。这明灯就是琉璃国出使带来的礼物。
嫔妃们从外面的苍翠中走进殿中,感受到这股肃穆之意,纷纷放低了声音:“可是要上前点灯?”
围绕泉池已有许多盏酥油灯。琉璃国那三个宾使今日也换上雪白的袈裟:“请圣人点酥油灯,以庆贺佛诞。”
宸明帝去点近佛前的灯了。
马皇后却有些疑惑, 她看见门外被她禁足的宝安公主赫然在列。身边奉衣宫女说:“娘娘, 宝安公主会梵语, 善于讨好使臣, 太子那边将她放出来了。”
总归韩婉仪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前来,也冲撞不到,皇后心底有几许火气, 但她不被放在眼中也不是一两日了。
见泉池对面太子良娣身边的群青已在跪着点灯了, 皇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太子倒是会体谅他父皇, 什么事提前都想到。不像三郎, 自己不信这些也罢了, 整日跟他父皇对着干, 圣人能喜欢他吗?偌大一个燕王府,就没个点灯的吗?”
片刻之后, 陆华亭受诏进殿。群青感觉一阵凉风擦过脸颊,吹熄了刚好的灯,她抬眼, 陆华亭刚刚跪在她身侧,正整理袍摆, 见灯灭了,神情有几分无辜:“抱歉。”
她没有说话,去拿地上的火石,却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先一步将火石扣在掌下。这只手平铺开来,显得皙白秀致,安知它收拢的时候会显出压倒万物的攻击性。
陆华亭拿起火石,望着灯,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立刻点。
“长史为何不点灯,是燕王杀戮太重,不敢吗?”群青瞥着他的举动,轻声道。
闻言,陆华亭抬睫盯着她,黑眸中似乎含情,笑道:“那楚国荒帝鱼肉百姓,使国内血流成河,还自称虔诚,他都敢,某怎么不敢?”
说罢抛掷火石,将酥油灯点亮。
群青心中的怒火也随着灯火窜起来,袖中振出的风将陆华亭刚点好的灯也给吹熄,语气平静如水:“长史闻到殿中迷迭香了吗?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知你不得休息,怕你昏在殿中。”
陆华亭笑容凝住,注视她目光在飘来的迷迭香气中变得明亮如刀锋,群青道:“今日燃灯佛诞不许外臣进入,看来你这灯是点不亮了,太子来了,出去。”
余光瞥见群青重新点好太子那盏灯,随后将灯端起来倾斜,施舍似的引燃燕王那盏,陆华亭沉默起身退出殿外。
他看见站在香炉旁的李玹身着祷服,正在招呼来往妃嫔,绽出冷笑。
这迷迭香想来是给李玹点的,群青故意激怒他。陆华亭擦过李玹,径直出门。
众人点好灯后,便跪坐池边的蒲团上听那年纪最长的琉璃国宾使颂念经文。宸明帝和李玹上了香,以祈求国运昌盛。
阿提涅翘了翘嘴唇,施一礼说:“琉璃国的圣花优昙婆罗,有个别名叫‘水花灯’。每逢燃灯佛诞,都要令有佛缘的女郎点燃水花灯。花种我们已经提前赠下。还请太子良娣奉花入殿。”
内侍传唤,郑知意双手捧着一朵洁白绽开的花,从门外进来。
“请良娣走近佛像。”阿提涅眯了眯眼。
听说她是马匪家的女儿,本以为她和北戎的蛮女一样黝黑粗壮,没想到是一个白净瘦弱的小娘子。她穿着雪白厚重的刺绣祷服,梳着高髻,款款走来,谈不上丑,甚至有几分清秀。
看清她起伏的胸口,脸上略带紧张的神色,阿提涅笑意更深:“之所以叫水花灯,是因新鲜优昙婆罗,花心可以如灯芯一样点燃,又能如河灯飘在水上。德坞,帮太子良娣点灯。”
一个少年和尚走上前,准备点火时摸到那朵优昙婆罗,怔了怔。郑知意望了他一眼,这小和尚虽然面色微黑,但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他竟什么也没说,点燃了花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远远望着,见这花心真能如蜡烛一样被点亮,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随后郑知意将优昙婆罗轻轻地放在水上,松开了手,阿提涅神色变了变,看到它竟真的如一朵圣洁河灯,稳稳漂浮于水面!
这般新奇,观灯的妃嫔已是交口赞美起来,群青却是面色平静,注视一切。阿提涅神情微凝,他看看漂浮水中灯光莹亮的优昙婆罗,又看看郑知意,她已冲群青傲然一笑,站在一旁。
“宫中还有一位有佛缘的女郎,种出了优昙婆罗,还请宝安公主奉花进殿。”阿提涅道。
杨芙在门外,听到里面阵阵的欢呼声,与阿提涅说的不同,有些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娇艳欲滴的优昙婆罗倾向德坞,花心被点亮,也发出一线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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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点亮的优昙婆罗放在水上,松开手的瞬间,那朵洁白硕大的花朵一歪,沉入了水中。
满座寂静。杨芙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手上还残留着花瓣上的水渍,可这温泉池上已没有了她的灯。
下意识地,她看向阿提涅。对方的脸遮掩在泉池浮起的白雾后,看不分明:“水花灯沉下去了,这倒是少见,意味着什么呢?”
“沉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不是新鲜的优昙婆罗。”下首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
阿提涅一顿,朝那人看去。那纤细的娘子从水边站起身来,面容如水,双眸明亮。群青朝宸明帝和马皇后一福,随后道:“奴婢曾查阅四海志,四海志中记录,只有开花前五天的优昙婆罗,外表有一层绒毛,故能漂浮水上。等开得再盛些,就笨重会吃水了。”
“宝安公主方才奉的优昙婆罗,看起来已开了许久。”群青道,“殿下说宾使是差不多十八天前赠的种子,所以宝安公主所奉优昙婆罗,肯定不是自己种的了。”
水花灯沉水本是不详,眼看这宾使要借题发挥,马皇后原本很庆幸有人来打断。但听群青又将祸水引到杨芙头上,有些着急。
为何又在这时候借机打压宝安公主,难道这庆典是为她准备的吗?
宸明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将手放在膝上,只是静听。
“你在乱说什么,污蔑本宫?”杨芙只觉得耳边一嗡体内一阵冷一阵热,“不是自己种的是哪里来的?”
“倘若公主真的种出了优昙婆罗,潜心养护就是。何故总是叫人爬清宣阁的墙头,心急查看良娣花圃内的进度?”群青道,“昨天半夜,有辆马车停在鸾仪阁门口,想来是从关外运来了优昙婆罗,只是路途遥远,花已开过了五日。”
阿提涅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未料一国公主竟也是这种不诚之人,优昙婆罗无法开花,竟行这种偷梁换柱之事。”
让他更得意的是,都不用他揭破,这愚蠢的宫婢便自己将事情调查的清楚,让众人听了个分明。宸明帝和那李太子坐在下首,想必已是恼恨至极,偏偏不能发作。
“既是如此,”李玹的声音很冷,“宝安公主有损大国颜面,继续禁足反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