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点点头,出了门。
那夜卫尚书虽然没死,但将燕王的近卫损了六名。群青有司赞和奉灯宫女的证词,燕王的人几乎将各宫宫女翻了个遍,从六尚掘地三尺地查过去,也没能怀疑到她的头上。
这个跑掉的刺客,成了横亘在燕王心里的一根刺。
……
“我找你找了一百余日,这之前,你又让我四百多个日夜没有睡好。”此时此刻,陆华亭终于揭开谜底,直勾勾地看进群青眼中,“杀卫尚书那日也是你。”
群青此时,全然明白自己认错了人。当日送灯之人就是陆华亭,旁边那位才是萧二郎;当日他们分明相见,搭过话,却不知彼此的身份。
夜宴上,陆华亭会对人温存地笑,会为路过的女官解围,正是因为他那日设局,以为能杀了她,因而心情很好,因而破例锦衣华服,盛装以待,就如同今日一样。
群青想到雪夜,想到灯,说不出的滋味往下坠,一颗心化为铅块慢慢坠入腹中,引发纠缠的绞痛。痛楚中,陆华亭的声音如幽魂般徘徊在耳边:“刺杀卫尚书的也是你,是不是?”
那扇黑洞洞的方窗,忽而闪过一张满是伤痕的人脸,伴随着锁链的声音。那人嚎叫道:“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你不能,你怎能屈从于这般卑鄙之人……”
大约是有人将那男人押过窗前,强令他从窗洞看过来。陆华亭坐着,群青跪着,修脖颈仰出脆弱的弧度,下颌掌在陆华亭手里,看起来实在不雅。
“青青……”
陆华亭玩味地重复这两字,刚才那苏博士宁愿自毁身后名都要帮她,眼下又来一个,没想到裙下之臣竟然有这样多。
群青在冷汗淋漓间勉强分辨出,这个披头散发、口吐狂言的男人——是林榆嘉。
儿时阿爷未经过她同意,在渭水边跟林家二郎交换信物,定下过娃娃亲。这林家二郎便是林瑜嘉。林瑜嘉喜欢她,她却讨厌林家酸腐,远远见着林瑜嘉,经常扭头就走。
后来,林瑜嘉在礼部做官,假意归顺大宸,实则却和她一样,为南楚复国行事。有几次任务是他递的,她知道林瑜嘉也是细作,才对他多了一些敬重。
眼下,林瑜嘉这般狼狈,不顾避讳喊她的小字,令群青倏地反应过来:是陆华亭先抓到林瑜嘉,她的身份、还有她与公主的关系,都是林瑜嘉吐露的。
怒火燃烧四肢百骸,她的脑海反而清醒过来,抬眸望向陆华亭:“不是我。”
“是不是你,脱下衣裳,看看有没有匕首的伤口便知道。”陆华亭轻飘飘道,他的话没有任何狎昵味道,只有一种冷漠的森然。
他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没想到群青会这样紧张,鬓边冷汗将他的手指都浸湿了。
他不喜欢这种混沌、没有边界的感觉,抽出一张丝帕,用洁净覆盖上混沌。林瑜嘉已安静无声,不知是被拖走了,还是被刑具所慑。
再回头时,他却见群青真的将手放在颈侧,开始解深绿色官服的暗扣,只是她的动作像被什么阻碍一般,很是费劲,半天都没能解开。
约莫她看起来实在不像轻浮之人,陆华亭看她的眼神带上惊异。这阁子内不热,她额上却有汗意,衣襟里散出一种很清淡的香气,这很淡的气息让人烦乱。
扇柄蓦然压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群青感受到这举动中的轻蔑之意。
他似在说:玩这一套有什么用?
群青的手停了,扇柄却没停,虚虚描着肩胛上刺绣的团花,沿着腰线往下,钻进她的革带勾了勾,然后狠狠压在那处匕首的旧伤。群青脖子上青筋迸出,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不是分明有伤。我问你,当时哪里来的伤药?”陆华亭淡淡地问,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将扇柄抵住伤口。此时笑意收敛,露出如地狱修罗一般的神色。
他的眼睛只看向群青的手,那只手因吃痛而紧攥着桃木娃娃。好一双漂亮的手,五指细长洁白如削葱根,“你给燕王下的什么毒,叫什么名字?何解?说清楚些。”
“我告诉陆长史一件事,”群青眼睫湿润,睁开眼时竟有笑意,“相思引不是毒,而是蛊。只要是蛊,就无法解,除非找到养蛊之人,这个人我也找了很久,至今没找到。”
陆华亭忽地抓住她袍领将她拉近,四目相接时,她看到他的神色变得全然不同,仿佛盯着世上最憎恶之人。
她看出陆华亭动了想给她上刑的念头,却又不想假手他人,因而只是死死盯着她,冷声道:“司籍跟我的交易还做吗?”
“陆长史一开始不就没相信,也没打算接受吗?”群青望着他笑笑,缓声道,她的眼底越来越红,垂眸看着陆华亭的白扇已染上血丝,却因腹中加剧的绞痛,没了清晰的感觉。
好热。
“是啊。”陆华亭道,“你死后,我就是转头杀了宝安公主,你又能奈我何?”
大约是因为太痛,群青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将那柔软的衣服攥得皱起:“何为相思?不成双,才相思。此蛊本是情蛊,一蛊为双,我让太子妃给燕王下相思引,她却不知道,我先头早已给她也种上,从此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以杀公主,也可以折磨公主,除非你想看着燕王一起死。”
她的鬓角和眉毛处都是汗水,但那秀丽的眼中还有讥诮挑衅之意,“还是说,陆长史本是乱臣贼子,本就是想要燕王死,自己篡位代之?”
面对此等挑衅,陆华亭面上变色,群青却忽地吐出一大口污血,他猛地顿住,看着她的身子软倒在地,瞬间失了生机,仰倒在血泊里。
鲜红的血如小溪般流淌,慢慢变做黑红颜色。陆华亭持衣袍看了看,浓郁的黑红染上衣角,顺着丝绸的纹路向上攀爬。
是鹤顶红。
在这殿内,他鸩死的人不少,穿肠之痛可以让八尺大汉滚地求饶,能忍到这一步,忍得如此安静的却只有这一人。
以至于他竟然没发现她提前服过毒。
陆华亭神色莫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鬓角亦被汗打湿,他放下衣袍,望向窗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只见花叶纷然散落。
“你自己都说,杨芙软弱不堪大用,南楚的昭太子若是有用,当年不会弃你们而去,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何必如此。”
群青双目涣散,唇上薄薄一层艳红,气若游丝道:“你以为燕王……好到哪里……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那一缕气息慢慢缓缓地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风推动着窗棂,雨气的清凉钻进室内,冲散了凄楚的血气。
那厚重的铜门忽然打开,两个暗卫携着梁公公进来,梁公公望见陆华亭的表情,停止挣扎。
“你给了群司籍鸩酒?”陆华亭问。
梁公公满头是汗,跪下一叩:“奴才有罪,奴才奉了燕王殿下的暗令,一定在您上刑之前鸩杀群司籍,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承担,也到她一人为止,不必追查,切勿牵连!”
什么切勿牵连,不过不想牵连到杨芙而已。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轻飘地笑笑:“你跟我赔罪有何用,去跟群司籍道歉啊。”
梁公公嘴巴张了张,半晌,扭过身对着群青的尸身砰砰叩头:“群司籍,奴才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奴才对不住你……”
“拉下去杖毙了。”陆华亭道。
梁公公神色立变,大声求饶,陆华亭笑了笑:“饶了你?行啊,群司籍说原谅你,那我就饶了你。”
梁公公望着血泊中那具不会说话的尸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破口大骂:“陆华亭,你敢杀咱家!咱家是皇家内侍,你一个五品你也敢,你也配!呸,草寇,老奴伺候燕王殿下长大,燕王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燕王殿下会治你的罪!陆华亭你不得好死……”
四角暗门都已打开,几名暗卫站在周围,都有些犹豫地朝陆华亭看去。
内侍确实不是一个谋臣能杖杀的。
陆华亭却已经撩摆坐在了地上,肃整衣冠,抓着群青的衣领将她捞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持绢,擦拭她脸上的血渍。
群青唇上血渍已染得太深,擦拭不尽,发髻上有枚簪子,还一直硌着陆华亭的锁骨。
陆华亭将簪子拿下来丢在地上,又有一枚硌着他的手臂,他调换了几次姿势,似是烦不胜烦,忽地道:“去将我的棺椁抬过来。”
两名暗卫都很讶异。陆华亭自幼体弱,据说儿时在庙中抽过短命签,因此早备棺椁,常年放在他居所的隔壁,以备不时之需。
那棺椁也是精心打造,上有莲纹浮雕,据说是名僧増珈法师送给他的见面礼,很是珍贵,竟然让给了一具死尸。
陆华亭娴熟地整理群青的官服,将其整理挺展,手指碰到她小腹那处刀伤时,绕过了它。手指忽然一顿,上面居然还有一处刀伤,他摸到她当胸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此女身上伤太多,像个碎掉又胡乱修补好的瓷瓶。
陆华亭怀着疑惑,将群青的头发撩起,翻开耳后,神色一变。往日他收敛尸身,习惯以草尖蘸取朱砂,在耳后看不见之处,点下一枚朱记作为标记。
现下他还没点,而群青耳后,已然有一枚陈旧的丹痕。
他忽而感觉有什么蛰伏在胸口的东西破土而出,向上翻涌,等反应过来,已然喷出一口污血,随后呕血不止。
陆华亭抬起手指,碰过她衣领的两指变得乌青,四名暗卫全部乱了阵脚,他不禁冷笑,蓦地回想起群青解着暗扣的别扭的手,还有她衣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的、清淡的香气。
衣扣内藏了毒。当时,她是在捏碎毒珠,给他下毒……
群青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桃木娃娃。
第4章
当群青看见层层飞檐和重重绿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轻盈时,便知道自己大约已死,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
什么相思情蛊,什么一损俱损,都是编出来哄骗陆华亭罢了。好在玉枕之中,绝笔信上,她把应对之词留给了杨芙。
只要公主记在心里,至少能活得和燕王一样长。
她尽己所能,留下保全杨芙之策,可到底没能确认公主脱险。大约是心愿未了,亡灵竟快速掠过宫禁上方,直直穿进关押杨芙的两仪殿。
窗台上有只铁面具,恶鬼嘴脸朝上,群青停顿一下,恐惧地绕过它。
殿内没有府兵,也无近卫。杨芙跌坐在墙边,所有第一眼见她的人,都会惊艳于她的美色,哪怕此时她鬓发散乱,两眼红肿,仍如芙蓉国中一枝春:“你把她怎样了?”
李焕面色冷凝,声色俱厉:“她是南楚细作,刺杀五人不止,留她全尸是本宫的仁慈。”
他想靠近,宝安公主神情激动,拔下头上金簪,李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将金簪刺进自己腰腹,口中道:“要么你杀了我,为她报仇?”
传说燕王出生时,曾因貌丑而吓哭生母,不得不戴铁面具遮丑。今日看来,他面具下的脸非但不丑,反而英气非凡。
当他逼近一个人时,常年征战沙场的匪气勃发而出,一手便将宝安公主的两手完全桎梏,任她挣扎不得,簪子尖利的端头深深刺入血肉,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芙尖叫一声缩回手,金簪掉落在地。
李焕将她困在角落,轻扶她手臂,见她颤抖,又不自在地挪开手:“当真心里没有我吗?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他又说:“我杀你那女侍,并非想伤害你,为的是让你从此不再受南楚牵制。只要她在一天,就会让你夹在国仇家恨中为难!”
杨芙瞬间泪落如雨:“你不懂……”
李焕道:“是你不懂!大势已定,昭太子不过跳梁小丑,南楚早晚会被本宫收入囊中。自古新朝覆旧朝,这是天道人事,并非你们几个小娘子能改变的!”
杨芙无碍,群青总该放心,但这两人的相处的模样,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杨芙分明告诉她,燕王每传召她去两仪殿抄经,都对她极尽羞辱,以至每次她回来,两眼都哭得像桃子一样,也让群青对燕王恨之入骨。
似乎……不像是相互厌恶?
烛火一直摇动,像群青惶疑不定的心,杨芙的啜泣声终于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
李焕道:“从今日起,你若信我,嫁我,便是我的妻,我会给你名分,护佑你一生;倘你非要做李玹的太子妃……”他叹了口气,头扭到一边,目中闪过一线残忍的光,“那便如陆华亭所说,随太子一起,下诏狱罢!”
杨芙摇摇欲倒,李焕不忍,立刻揽住她的身子。
也许是这殿中烛火纷乱,地藏王菩萨像冷漠的凝视令人不安,也许是杨芙受惊整日,如倦鸟无枝可依,她慢慢抬起华袖,一下子投入了那个温暖强硬的怀抱,大哭起来:“青青已死,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望陛下不负我……”
李焕一怔,脸上神情可用狂喜来形容,箍紧她的腰肢,一下子便将她抱上案台。
而群青注视着两个紧紧纠缠的影子,像做了场极度荒诞的噩梦,却无法出声,亦无法醒来。
她已无法忆起,谎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以来,宝安公主不都很讨厌李焕吗?
在她们儿时,李家从北地进宫来朝拜,每见到跪在玉华台下的李焕,杨芙都会躲到她的身后,用汗湿的手抓紧她,像受了莫大折磨一般快步地走过去:“你看他的面具好可怕!他一直盯着本宫,真是放肆。”
每一次,都是群青挺直身子,挡住少年燕王放肆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