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尚衣被罢官,是昔日我做掌宫宫人时向太子殿下参奏,又荐你继任。”群青面不改色,指向自己,“因此,你今日能做这个尚衣,都是托了我的福。”
顿时,无数双眼睛,敛声闭气地看向朱馥珍。朱馥珍的脸更涨红,她本就心力交瘁,一时急火攻心,耳畔嗡鸣作响。看她要倒下,身旁的女官连忙扶住她。
群青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尚衣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别学顾尚衣凭心意用人,打压副手。”
朱馥珍睁开眼睛,推开身边女官的搀扶,追去了后殿。
群青已在地上铺开衬布,两臂一抖,那匹云锦宛如泼墨一般展开,周围围了一群宫人。
朱馥珍见她蹲在地上,取了一柄羊毛小刷,将盐水与染料调和,顺着纹理慢慢刷在褪色之处,使那妃色云锦的色泽晕染开,有了泼墨桃花一般的纹路,倒是十分别致。
群青道:“你们以为宾使可以糊弄?自圣临元年以来,民间丝商与西域便有私下通商,西域的皇室早就用上了叙州云州最时兴的料子,若是见到大宸宫中提供竟是被水泡过又复染的粗制滥造之物,你猜他们会如何作想?”
“若朱尚衣执意要用这批云锦,只有这样处理,称是手工绘染,才勉强有所交代。”
女官们原本已是专注地听着,又炸开了:“可是这上百匹,这样补,得补到什么时候去。旁的绫罗与刺绣也要准备,我们断是没有时间的。”
“但凡是去岁要,库里还有剩余的云锦,偏偏今年库里一匹都不剩。也不知这高昌宾使为何偏要这么多云锦和花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馥珍没有言语,默默看着群青用羊毛刷补色,神色略略微缓。她的手指修长,动作娴熟妥帖,又有绘画之功,一看便是极熟悉意料之事。
此前听说这青娘子,都是从宝姝口中,难道她当真误解了?
刚想到这里,群青便站起来,对她道:“尚衣,我要请假半月。”
“你……你说什么?”朱馥珍瞪着她。
这正是尚服局忙碌之时,怎有人刚来就请假半月?
“我要请假半月。”群青对周围女官道,“自宾使进宫,到带着商样走,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如此处理几匹应卯,先备单录上,等我回来。”
“缺的云锦、花锦,列个单录给我。若我能带新的云锦回来,我们便不必用这糟污的冒险。”
“云锦只有云州有,不是一匹,是八十匹,群司衣从哪里带回来?”朱馥珍定定地望着她。其他女官面上惊愕,只觉她说的天方夜谭,可看群青的神色平静,却又不像玩笑,不免生出些敬畏。
“当着诸位的面,我与朱尚衣打个赌。”群青也望着她,“若我能解决此事,日后尚服局大小事务,你都必须与我商量。”
说罢,她转身走出尚服局,深绿官服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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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行李已收拾好,狷素和狂素正在将行李往马车上搬。
狷素道:“长史,要给夫人留个信吗?”
陆华亭坐在车内,正将暗箭缠进护腕内,听闻“夫人”二字,停顿片刻:“留什么?不是留了梳妆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女做惯了细作,行走坐卧都悄无声息,留她在内室,和豢养笼中蛇在内室给他的感觉并无区别。
从未见过她散发梳头是什么样子。他很好奇,于是添置妆台。
可惜没看到她用梳妆台的样子便要走了。
陆华亭手上动作蓦地一停,随后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皙白俏丽的脸。
陆华亭身上杀意尽卸,垂眼望着她,弯唇道:“怎么娘子,有什么话叮嘱?”
群青说什么都有可能,总归不会是专程来送别的。
随后马车向下一陷,群青直接钻了进来,挤坐在他身旁,令他动作僵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第99章
云州江灵寺内, 香火缭绕。
云州刺史刘肆君跪在蒲团上,向祭台上的佛像玉身下拜:“燕王等人已经快到了吧?”
“儿子已经派了车驾去码头相迎。”刘肆君的长子刘幽有些慌张,“就是怕燕王过来搜证,存心找我们的不痛快。”
刘肆君道:“无妨, 治灾之事, 加固堤坝、疏浚老井, 该做的都做了,外城景象一派平和, 进来时他们便能看到;人都拢在内城,内城又与刺史府有长堤阻隔, 我不是叫你将他们接至府中好生款待,府中家丁上百,燕王便是带着几个暗卫,也得看清了眼前形势。”
刘幽“嗯”一声,心中稍定:“可是燕王府处事凌厉,就怕他们铁了心, 与对叙州一样。”
刘肆君说道:“燕王妃带着几个月的身子,不过是在圣人面前做个样子,难道还真的是来救灾的?除非, 燕王不想看顾他的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至末尾,有些阴恻恻的。见刘肆君盯着那佛像, 刘幽也向佛像看去, 惊异地看见那帷幕后叮当掉出两枚钱币, 落在供案上。
佛像后竟藏着人!这个人在听着他们对话,亦或者说, 父亲是在询问背后那人的意见。
再看这通宝,式样与大宸通宝不同, 上面有腾蛇标记,是南楚的钱币。
刘幽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肆君又拜下去:“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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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空间狭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所以群青尽量不动。
只是每隔一会儿,她用食指抬起帘子,朝外看看。
连日阴雨已停,远远地,衣衫褴褛的百姓,木然行走在长长的堤坝上,看上去水灾似已平息。
陆华亭侧过头,便能看见群青修长的颈,她几乎是缩在马车的墙角里,这一路上都很沉默,看来晕车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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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说话:“云州的贡品都拿不出,娘子打算从哪取到多余的云锦?”
群青顿了顿,低声道:“收罗来的贡品,一般存放在刺史府私库内。云州受灾,百姓家宅被淹,难道刺史府也被淹了?”
按照楚国官宦之家旧制,江南道几个州的刺史府,建在高处的巍峨宅邸,远目可见。
“所以娘子觉得,刘肆君是故意低价收了些糟污的云锦充作贡品,城内肯定还有?”
群青不答话了。
她知道陆华亭此行是来查抄刺史府的。若真要问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待陆华亭抄了刺史府,她跟在后面捡漏即可。
只是这种打算自然不便告诉陆华亭。她转过脸,看着他腰间的黄香草香囊,马车颠簸,她想闻些东西止吐。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便懂了,幽黑的眸望着她的脸:“保命之物,不好离身。娘子开口要,我就给你。”
群青闭上了眼睛。
陆华亭注视她片刻,将外裳脱下,群青眼睫微动,他已将衣裳放在她膝上。衣上尚有沾染的黄香草气息。
群青默然披在身上。
陆华亭发觉,他很喜欢看她被逼到角落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群青的手突然向他腰间探去,陆华亭捉她的手腕,却已晚了,只听“嗤”的一声,她手中银针割断香囊,香囊已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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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放在鼻端嗅了两下,随即揣进怀里:“长史的保命之物现在在我身上,记得跟紧一些。”
陆华亭抚摸着香囊的断口,脸色称不上好看,却见她又半死不活地靠在车壁上,侧颜孱弱。
还没坐稳片刻,马车猛地一停,陆华亭一把撑住车壁,群青险些掉下去,外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旋即探进来一张长髯白面,此人一拱手道:“下官刘肆君,迎见陆大人。接下来需要坐船,还请下车。”
突然拦车,未免热情太过,但马车已停,群青只好走下来。
外面站着一个妇人,另有一对穿华贵衣裳的年轻男女,施施然行礼,这三人见群青看来,皆露出和善笑意。
“这是下官夫人和一双儿女,为迎见贵主一并前来,还请贵主上船。”刘肆君。
群青不动声色,打量着刘肆君备的这条乌篷船,船身上布满刻痕,有些陈旧。耳边却听见陆华亭已经回礼:“刘大人,府上安好?”
“府上受灾,杂乱无章,让贵主见笑,不如咱们先安置在外城客栈?”刘肆君道,“宴欢楼,备酒以待。”
陆华亭推辞道:“燕王殿下本也不是来玩乐的,都受灾了,怎好让你们款待?”
说着,将腰间玉佩摘下放在掌中,“此行来云州,衣食住行,皆由燕王府自己出钱。”
玉佩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他示意刘肆君去接,刘肆君微微一怔,赧然接过,口中连道感谢。
群青看见他与妻儿交换了眼神,几人便都笑着点头,笑中有几分开怀。
她的目光,又落在刘肆君女儿的裙角上,真丝襦裙裁改过长短,走动时露出了绣鞋。
正想着,手上一凉,陆华亭的手扣在了她扶在船身的手腕上,带了几分力道,阻止她转身:“娘子,何不上船?”
群青停顿片刻,坐了上去。
这厢李焕扶着萧云如下来,对陆华亭轻哎一声,低声道:“怎么回事?”
李焕转过脸示意前面,前方码头上分明停泊一艘画舫,下面隐有几个人端立等待。
以李焕的直觉,他以为那才是来迎见皇子的规格。刺史亲自来迎,带着家眷不带府兵有些奇怪。这次出行燕王妃在侧,便不得不防备一些。
陆华亭跟着群青坐进小舟,探出头淡道:“刘刺史既都携家眷来迎了,殿下上船吧,不要将酒菜耽搁凉了。”
刘肆君忙道“是是”,又弯腰抬手,招呼燕王夫妇上船。
乌篷船掠水,渐行渐远。
这厢画舫旁边,焦灼在岸上徘徊的锦衣公子,确实是刘肆君的儿子刘幽。
听得手下来报,刘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接走了?我等在这里两个时辰,动也未动,他们被谁接走了?”
“岸边留下的只有空马车。”
“是谁敢截走刺史府的人?走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追?”
下属冷汗涔涔,自是答不出他的话。
马蹄声渐近,是竹素骑马过来,拱手一礼,冷声道:“路途遥远,我们殿下先去外城最大的酒肆洗尘,待到沐浴休整完毕之后,明日一早拜访。”
说完之后,也不待刘幽回话,拨转马头便离开了。
刘幽虽然不快,但慌张的神情淡了些。
“果然是宫中贵主,刺史府都不够下榻的。来了竟先要去酒肆吃喝。快去打听,看他们是否真的去了外城。”
不多时,下属来报:“似乎是去了宴欢楼,小郎君可要去禀报刺史?”
“既是明早拜访,收拾一下,明早相迎就是。”刘幽道,“看来阿爷说得不错。看燕王府这样子,也不像是真来赈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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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欢楼上,燕王府已与刘肆君一家同坐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