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重置吧,物件该收收,该补补,朕近来军务繁琐,你全权负责不必再来过问,只需告知朕何时可住入即可。”
“臣领命。”
蔺稷处理军务一贯快速,又是商讨了这般许久的,于是仅十余日后,中央官署的值守也结束了。
日子进入九月,蔺稷不再留宿官署,搬回寝殿居住。
回来这日是傍晚时分,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转入内寝,经过那架落地屏风,看见墙边多出一株半丈高的珊瑚景观,旁的再无其他。
“原本这处——”崔芳上来欲解释,被他抬首阻止。
“挺好看的珊瑚,让屋中鲜亮不少。”他摸着物件,面上浮起温和笑意,眼中也露出两分兴致,瞧了好一会,方进入内寝。
当是一连二十来日论政督察,蔺稷确实累了,这日回来寝殿,一觉睡到天亮。
之后早朝,入勤政殿,午后歇晌,论政,归来寝殿。
日子同往昔一般,恢复得规律而平静。只是在屏风口看见那架珊瑚景观,他偶尔会停下多看一会。
他很喜欢这座珊瑚,觉得放在这处刚刚好,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处就该放它,放了旁的都不合适,惹他心烦又心惊。
他偶尔也会想起隋棠,基本都是在太医令请脉,论及沛儿身子的时候。
心道,“你不必忧心,宫中汇集天下名医,照顾个早产的孩子,总不在话下。不似你当初那般,中着天下无解的毒。”
想了想又道,“崔芳服侍你日久,我也派去照顾他了。”
隋棠自是安心的,蔺稷自重归寝殿,便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他饮食如常,起卧如旧。
他们互不相扰。
……
出征前夕,蔺稷去章台殿辞别太后,抱起襁褓中的婴孩。
七个多月的孩子,尽管瘦弱,但还是有些张开了。观之眉眼,海目星眸,口有唇珠,同蔺稷一般无二,没有半点母亲的影子。
“你可真会长!” 蔺稷颠在臂弯与他说话,眉宇间笑意和煦,“就该这样长,长得全部都像阿翁,不许像旁人。”
杨氏闻言看他,左右不敢久视君颜,却也忍不住相互眼风扫过。
这日蔺稷离开时,见董真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如今董真官拜六百秩太医令,除了统领宫中女医奉,原也给林群做助手,南宫中天子的脉案卷宗她也管。
蔺稷许久不见她了,这会看到莫名多看了一会。
“孤闻董大夫还不曾婚配,不知身上可有婚约?”太后念着蔺稷方才的话,又见他如今神色,当下会错意,同董真这般开口。
“董太医以后就在章台殿专侍太后和小皇子,不必两宫来回跑了。”蔺稷顿了顿,“还有南伐,你也莫去了,安心待在这。”
在哪都是行医治病,董真应是。
*
朔康八年十月初三,蔺稷御驾亲征,领兵二十万入鹳流湖。
之后四月,与南地伏于此地的兵甲交手,连战连捷。
转年三月,风吹水涌,鹳流湖上千帆竞发。
三月末,首批八万兵甲渡水而去,在扬州登录,连胜两场,直逼刘仲符建州都城,可谓兵临城下。
刘仲符守城顽抗,东谷军一时
攻之不下。
六月中旬,蔺稷留三万兵甲镇后,亲率其余七万兵甲,渡江而来增援,欲要一举夺下建州城。
然天不顾他,时值季夏盛暑,南地多湿,虫蚁剧毒。士兵多为叮咬,染起恶症,纵是蔺稷也不曾幸免,伤口痛痒,连日起低烧。
起初将士们并没有太多惊慌,这些随气候、地貌改变而可能遇到的问题,在来时,随军的医官多有研究,自有方案。
然却不想,按方抓药治疗,大半个月下去,军中病疾未有转好之态,反而从第二十日开始,有士兵毒发去世。
如此三日里,十余人因被虫蚁叮咬而死,东谷军开始逐渐陷入恐慌。
毕竟蚊虫上飞虚空,下入河泥,无处不在,细想比战场厮杀还要恐怖。
林群一行急的不行,昼夜于帐中探讨药方,多番熬煮草药配方配药,试图缓减。时日流逝,蚊虫愈多,军中病疾愈重。
有将士提出退兵之举。
自有人反对。
费了如此人力财力,就差临门一脚,说要放弃,实在不甘。但若不撤兵,兵甲战力已经弱减过半,染病而死的人数越来越多。
如此,病者要求退兵,健者要求再搏一搏。
东谷军内部陷入僵持。
蔺稷亦是难得焦头烂额,深思多日还是决定以将士性命为主,准备退兵。
然在颁令前夕,林群竟研制出了解药,入内请他出营帐观之。
随行的有十余将领,行至河滩,亦围拢了数十兵甲,只见林群举火把至河畔的蚁道,细看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尸身。之后,林群又换了一处,招手让数个药童捧坛而来,按照他划出的地方泼洒上去,顿时一阵“呲冒”之声,待白雾散去,竟见得无数虫蚁飞而堕身,纷纷落地。
“这个意思,可是指只要我们在营帐周围,个人周身,涂用这等要水,虫蚁便再不敢靠近。即可杀虫,又可防身?”蔺稷激动问道。
林群颔首,“现如今我们可以让得病的将士们先回鹳流湖医治,剩余兵甲携药继续攻城,两不误。”
“你立大功了。”蔺稷拍上他肩膀,“怎么就研制作出来了。”
“臣不敢居功,还要多亏董真。不,是殿下。”林群笑道,“出发前,董真给了臣一张药方,说是殿下昔年研制专治湿地多虫蚁的,让臣带着以防万一。臣汗颜,之前都未多想,这不实在无法,死马当作活马医。想殿下早年常居漳河,或有心得,便拿出来试了试。”
“不想竟真有效果。殿下多才,上记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诸味药,道是碾成粉末,淋以蚁道……臣尝试之,又略尽修改,竟成了。全乃殿下之功。”
“殿下之功!殿下之功!”蔺稷连拍林群两下,话语随之吐出。
周遭兵甲便随他同呼:
殿下之功!
这一仗,虽没有彻底统一南地四州,但降服了刘仲符,平定扬州,攻下了建业。
九月建业城楼上,还在回荡士兵的欢呼。
殿下之功!
然蔺稷却提不起这样的兴致,山河伏在脚下,他站在万人中央,听山呼万岁,恨此生太长。
恨过往太多话,明明当时出口,能哄人欢喜,慰人心疾,却偏偏死咬不肯说。恨如今有些话,明明只要咽下去不开口,便无人会高声扬起,无人敢提醒。
提醒他,她曾留下这样一剂配方。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淋以蚁道……】
他曾在一方妆奁中的绢布上看过。
妆奁有两个,另一个中还有绢帛。
一书: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二书: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梦里所见,是她生时所留,实实在在的存在。
纵是他容侍者藏起她仅剩的东西,容侍者换来旁物遮掩,容自己把所有侍奉过她的人都调离身侧,容他们的孩子长得只像他没她半分面目……他也再掩盖不了,她的存在。
今日,他的兵甲受她恩惠,他的山河受她巩固。
世人欢呼,反复提醒,她来过。
她说,有人在爱她,有人对她好过。
可是,这个世道上
到底谁珍爱过你?
谁用心对你好过?
谁又值得你血书入绢布?
第71章 旧梦窥前世5(孩子)……
隋棠若是还活着, 蔺稷见此书信,大可前去问一问。
问了,她不答, 这事便也过去了。
反正很多时候她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他也没什么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他总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上。
或是问了,她答了, 答了某一个人爱她,某一个人待她好过, 是他不认识的, 他便再多问两句。一答一回,这事也过去了。
又或者她答,是你在爱我,对我好过。
对的, 她原就是这样说的。
嗯,是我。
那他再问一问, 哪里对你好了?
不说也没事,我以后会对你更好。
以后……
她哪来的以后。
他们没有以后。
鸿嘉二年九月,东谷军占领扬州建业。酒才过一巡, 蔺稷在满腹追问、重重疑惑中,杯盏从手中洒落,人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