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错了好几个字,对的字体笔画也不甚清楚,但蔺稷还是基本看懂了。
看懂了——
脑海中,忽就是那个夏天池水四溅曲飞池,噗通一声敲心击髓的巨响。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他一口气堵在心头,几欲吐不出来。然目光却看见了更心惊的东西。
乃第二张布帛,血色绵延。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一点孤灯烛火摇曳,撞入他眼眸,唯剩最后一行字。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我想,看一看他。
第70章 旧梦窥前世5(药方)……
箱笼中有两个妆奁, 蔺稷去开另一个。
另一个第一层屉盒中是空的,第二层放了一个荷包。蔺稷拿出反复看过,针脚还是新的, 所用绢布也时新,正反两面分别绣有“平”和“安” 两个字。华美精致有余而古朴大气不足, 瞧着不似官中之物,更像是外头铺子里的贵价之品。
蔺稷放了回去, 抽开第三层,亦是一张绢布, 望之有些熟悉。他的眼前忽然起一团血色, 目光又回到一直抓在手中的那份血书上,忽就烫手般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到底他还是拿出了第二个妆奁中的绢布。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 淋以蚁道……】
还是错字连篇,他看得头疼, 塞回屉盒。人却还在原处没有离开,左右望过,看到地上的那份血书。
似有风从窗隙入, 烛火跳动,蔺稷跟着合了合眼睛,绢布上的字仿佛也动了一下。他望之有些模糊, 看久了就彻底看不清了, 只剩得鲜红一片, 血色一团。
像极了隋棠生产那日,榻上地上都是令人心惊的红。
她生下孩子没有多久就去了,死前恼过他, 后来又握过他的手,温和地说过不少话,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去得也算平静。
她那会没有在缠白绫,他就坐在榻畔,难得细观她眉眼。很漂亮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就是失了神采。
他给她阖的眼,一阖就闭上了,当是无甚遗憾。
蔺稷如是想。
灯不知何时灭的,回神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他将手中绢布胡乱塞回妆奁中,归置回原处。
未再点灯,绕过屏风回了榻上歇息。
闭着双眼但一直没有睡着,快到天明的时候,他传话内侍监通知取消早朝,又让太医令送来一盏安神汤。
他的身子一向很好,从未用这等催眠汤药,林群闻之不放心,亲自送汤过来顺道给他请平安脉。
结果,一切安好。
蔺稷笑道,“就是夜来多梦,做了一夜,有些头疼。”
如此便是长夜未眠,用点安神汤自然无碍,林群未再多言。
蔺稷用过汤药,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近午时。纵是隔着窗棂,日光依旧耀眼。
他从榻上起身,揉过昏胀稍减的太阳穴,更衣传膳。膳后去勤政殿处理公务,绕过屏风时看见地上箱笼,顿下脚步盯看了一会。
左右不知何故,以为他忘了箱笼来路,或以为他要重新安置箱笼的位置,君心难测,正虑是否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甚时,蔺稷已经抬步出殿。
蔺稷在勤政殿理政,手持朱笔批阅奏章。
十中七八都是关于南伐的事,诸如鹳流湖人手的安排,粮草的督运和存储,渡江船只的调度等,原已在前两年就开始准备,方案商讨也已经过去三轮,这会奏章奉上他桌案,不过是需他最后拍案定下。整个筹备阶段,他本是全程参与的,很是熟悉,原该一目十行就批阅结束。
然这日,他看得十分吃力。
实乃他手中朱笔落下,一个个朱红字迹,莫名就连城一串,之后汇成鲜红一片。满页的红字,浑似一份血书。
【此生三恨……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
蔺稷在数次用力凝神专注后,这会终于神思涣散,容得昨夜梦中话冲入耳际、眼眸。
他只觉晕眩,心头尖锐地疼起,将将蘸了朱砂的朱笔僵在手中,“啪嗒”滴下一滴,红色在绢帛晕开。
他呆呆望着,半晌“啪”啪合了卷宗,阖目喘息。
七月里,暑热尚存,他起身至净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又传人送膳食过来,道是有些饿了。
他三膳规整,鲜少有用点心的习惯。司膳请示,“陛下想用些什么?”
蔺稷愣了片刻,他其实不饿,就是突然不想批奏章,想找点别的事做。
“现成的有甚?”他问。
司膳原是府中负责长泽堂膳食的,这会如实回道,“七月甚热,暂无现成的。但现时可做且又快的,有鲜果冰盏、茉莉牛乳茶、玫瑰酥……小天酥也可,就是稍慢些但比较落胃。”
眼看主子面目淡下,司膳只当他不喜甜食,转过话头道,“要不,臣去切一个蜜瓜,最是口感脆爽,解饿也不甜腻。”
【医官说,你不能吃太多甜的,换些别的吧。】
【医官还说是药三分毒呢,你不吃便罢,蜜瓜孤一个人吃。】
蔺稷捏了捏眉心翻开卷宗,“都不用了,你下去吧。”
“等等。”他唤停司膳,“你去侍奉沛儿吧。 ”
小皇子还未正式起名,因早产出生,身子羸弱,遂则了一“沛”字为乳名,盼他充沛、盛旺。
陛下难得要用点心,司膳处却没能如愿,实乃为臣者大过。这会虽然没有罚她,但将她从天子南宫迁到太后北宫,且侍奉的是荣宠不定的小皇子……但观天子神色,亦看不出有愠色之状,瞧之乃寻常职位调动。
司膳思虑片刻,到底不敢多言,谢恩领旨离去。
蔺稷这日后来批阅完了当日的全部奏章,申时六刻临近宫门下钥的时候,又传旨出去,让一千六百秩及以上的臣子,即刻入勤政殿议政。
当晚宫中留膳,议的乃提前南伐一事。
南伐本就是头等大事,日子原已经定好在十月里,乃从气候、粮草、兵戈革新几处多番讨论方才决定的,还有一处是太仆令卜卦出的三个日子里正好有十月相符的。这厢骤然提前,当下官员顿时
分作了两派。
一派是乃以蔺黍和蒙氏为首,初闻得刘氏内讧认为战场机不可失,越早出征越好的;一派乃以许衡为首,认为需稳妥为上,当步步为营的。
蔺稷灭齐自立,姜灏忠孝两难,自刎于室,后由许衡接掌尚书令一职。
原本蔺稷已经赞成了许衡处,双方达成一致,竟未想到这会要重议。
一时间,勤政殿中两派人争得火热。
蔺稷坐在龙椅上,听得专注,甚至还认真记录他们的言论。言论者甚多,蔺稷奋笔疾书,稍有空闲便停下揉握发酸的手腕。
许衡看见,有些讶异,从来论政的内容自有数位尚书侍郎全程记录,之后另行整理,何须天子亲自执笔。
遂在当日散会后,劝蔺稷道,“陛下不必事事亲为,一些琐事大可让臣下们为之。”
“你可是怕朕抢了你座下侍郎们的饭碗。”蔺稷打趣道,“放心,朕就是练练脑子。”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脑子停下来。
如此,一连七八日,一千六百秩往上的官员都留宿中央官署,最后出征日子挪近了半月,定在了十月初三出征。
加议会的日子总算束,然出征既然提前,相对的诸事也当随之调整。于是蔺稷坐镇中央官署,督促各方开战调度。
蔺黍道,“此间各项调度,负责的官员们都熟悉,皇兄让他们轮流值守便可。”
“将他们关在官署七八日未曾放他们回家,辛苦他们了,值守的事朕来便可。”时值八月,夜风微凉,皓月当空,他负手望着那轮明月,“还有一事要辛苦你,此番南伐,朕预备亲征,你坐镇朝中,处理庶务。”
“皇兄如今贵为天子,如何可以轻出禁中……”
“有何不可,往日我常在战场。”蔺稷截断蔺黍还欲开口的话,“好了,朕乃三思之行,你不必劝了。反而是你,若真是关心我,且看好朝中,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皇兄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那便早些回府。”蔺稷望月遐想,“蒙乔定然一直在等你。”
“宫门都下钥了,她知我今日陪皇兄的。”
“但你现在回去,她会惊喜。”
“那倒是!”蔺黍摸了摸头,转过已经泛红的脸,谢恩跑了。
蔺稷还在望那皎皎玉轮,回首看就要湮灭在夜中的身影,忽也返身回去寝殿。他走得很快,最后到殿宇时,几乎是用跑的,垂眸喘息了一会。
然抬头发现殿宇黑漆漆,环顾庭院空荡荡。
“陛下恕罪。”守殿的崔芳闻他回殿,提着一盏羊角灯赶忙出来迎他。
“是你?”蔺稷闻声朝阶陛望去,在微弱的灯光中看清她的轮廓。
他于最低的阶陛下站立,侍女于最高的阶陛上跪首,大门洞开的殿宇犹如一个深渊巨口,但凡他往前一步都会将他吞没。吞没他后,他会走过一架屏风,看见屏风边的墙根下放着一个箱笼,箱笼里放着两个妆奁,打开……
“起来。朕在官署阅卷累了,出来散散步,不必掌灯了。”蔺稷退后两步,返身朝院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前些日子司寝说要重置寝殿,重置了吗?”
司寝论的这桩事,乃布置帝王寝殿。是关天子,殿中一物一件原都由太仆令占卦布置,不好随意搁置物件,扰乱龙气风水。
所以缺少的物件会让少府处补足,多余的物件则收去存好。
“还不曾。”崔芳回道,“主要是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