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总可以。
“不要点!”隋棠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不要点铜鹤台,就点一盏油灯罢。”
兰心欣喜若狂,借着月光疾步从外头捧了一盏油灯过来,后识趣离开,只在外头吩咐司膳,备好膳食。
“殿下要灯了,或许胃口慢慢也开了。”
司膳接过话,“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着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两句夸赞要么一把赏钱。就殿下,会问我用的何种原材,奢贵的她会要求精简些,简单的会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认真告诉我。她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我的手艺不足也不要紧,她会等我进步;我的手艺好些就更完美,能让殿下品尝各种佳肴。”
“谁说不是呢!”司珍凑上来道,“我预备殿下的首饰头面,每到换季换新,殿下都认真地说自己的要求,又从来不忘问我们的难处,制出的发簪手钏,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给我赏钱,我也觉得格外开心。她送人首饰,都只挑成套的,华贵的。一应我们用心做得,不论好坏,她都藏着。”
“衣裙也是一样!”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来,试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脱,从屋中铜镜奔到院内阳光下,还要抱我。后来被兰心姑姑说了不合规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岁那身铁锈红直裾拽地长裙,七姑娘看了喜欢同她要。殿下竟先问过我,说是她其实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记得我说过是我们整个绣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着,铭记我们的心意。或是我们不嫌麻烦,可另外给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烦,毕竟二十多位绣娘近一个月才制好的,便不让我们再劳心,直接送于她。我壮着胆子说,求她不要送,她便当真藏起来未送出去。还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们辛苦!今岁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着殿下这般,以为要白费了。阿弥陀佛,且让殿下宠幸它们吧!”
“说到底,都怪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气……”
最后的话是司珍说的,六司不知实情,但到底触及主子伤口,这话压低了声响,隋棠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前头隐约的话语,她看着孤灯映照出的镜中的妇人,耳畔声声都是她们的所言,眼前阵阵是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承明也说,悲伤有时。
她摸着铜镜中的自己,翻开妆奁。
明日起,从头开始。
梳头,净面。
先做这两事。
所以择头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妆奁里看见了那个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来是兰心捡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这是母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兰心彼时不知自己和蔺稷之事,大约只当手钏是被殃及的池鱼,如此拣了回来。
却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隋棠看着掌心手钏,明明母后已经考虑周到,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方赟后来说,“殿下年少亏损,实难补回。其实我们早些年便知晓殿下的身子,是蔺相一直瞒着不说。只说天下之大,名医甚多,你们又年轻,总有方子……”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隋棠忽地一颤,哆嗦着回神,只觉掌心黏腻,又灰尘四弥。待靠近灯烛细看,竟是将手钏下的六个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极痛中施力,力气大得骇人,能捏碎这金粉珍珠。
她将手钏搁在案上,抬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壳子和些许粉末后,重新在灯下观之,掌心划出了两道细痕迹,其中一处还嵌着一小块珍珠壳。
这处六颗珍珠乃以极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两年卸下后将里头寸香粉末除尽,乃是请了熟悉缠金手艺的匠人解开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为保证里头没有残存的寸香,她用细簪沿珍珠内壁认真划扫了许久,想来就是那会将原本就薄的珍珠壳扫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着即便是剩余的两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纹无数。早知道,她就该直接让那匠人换来六颗新珍珠便罢,将原本的六颗收藏,总好过如今这般。
隋棠看着被自己捏坏的珍珠,只觉心头愈发绞痛。阿母一片慈心为她,她却因此姻缘不幸。她挫败中生怒,又毁了母女间这点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声来,欲要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到底被送膳而来的侍女劝阻。殿中多燃了几盏灯,兰心给她喂汤膳,她因了两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兰心见她用的实在太少,忍不住再给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强烈推开。隋棠那只受伤的手掩在鼻口,本连连摇首,只觉呕心,这会忽就停了下来,反复嗅着掌心气味。任兰心唤她皆不应。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再观掌心。
“殿下受伤了,是在哪里划破的? ”兰心见到她掌心血迹,且上头碎片尤在,赶紧让人传医官。
“不必了,一点外伤,孤自己处理便可。”隋棠拦下她,“你去寻些药酒和纱帛便可,就划破一点皮肉,不是很深。”
兰心未几带着东西过来,却见隋棠将掌心抬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兰心用力嗅了两下,摇首。
“再试试,有何气味?”
兰心听话又凑近些,终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医书上读过,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绝。然遇杂物则药尽香散。”
翌日晨起,
董真闻隋棠寻她如常研席草药,只当她心结开解,早早便过来了。然这会闻她谈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钏。
她常日伴随林群左右,这厢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晓隋棠身子不知蔺稷病情,或是相比兰心晓得二者和离却不知彼此身体状况,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晓蔺稷病情却不知隋棠的真实体质,她是为属不多,知晓全部事情的人。
用蔺稷的话说,瞒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这会有些心惊,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说的对吗?书中的意思便是说,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会一直留有它的香气味,但是如果这处的寸香混入了旁的杂质,它便会失去效果,也不会再有味道。”
董真颔首道,“是这样的。殿下怎么会提起这等污秽之物?”
“没什么,就是闲来无日,偶然想起。”隋棠神色怏怏,“孤还有事,约了承明老师,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应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荫道上,忽就回过神来。当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钏上发现了避孕的寸香,后来每见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认为她是用来避孕所用。但如今回头细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时,她也一次都没有嗅到过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钏……按照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问话当日,就让人处理过了。所以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着一副安全无毒的手钏!
殿下是想通此节了吗?
隋棠想到了这处,但她不知内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蔺稷换下,只当是他后来知晓。如此左右她戴过一阵子。
阿母显然是小心用药的,而她只戴了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头,终究是她自己辜负了他。
她缓了一会,来到前殿见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头格外好,方老也来了,殿下可要去练会丹青?”
承明同淳于诩、蒙乔一般,作为东谷军留守在后方的官员,自是没错。但是他要留守也该守在尚书台,如何会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这明显是放弃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身上负着不可消弭的仇恨,说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师为何不去南伐?”隋棠开门见山道,“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吗?”
“蔺相会为我报仇的。”
“不一样。”隋棠摇首,“就算您放弃了报仇,但是在这里,和在前线,是完全不一样的前程。退一步讲,即便不去前线,您这会留在尚书台,也好过留在孤身边。”
隋棠来时用了些参须饮,撑起了几分精神,“孤处,只有安生,给不了老师未来。老师一身才华,不该耽于此处。”
“臣甘之如饴。”
“是交易吗?”隋棠问,“他让你留下的?”
是交易吗?
承明自问。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没有她便是连命都没有,何论前程。
“不是。”于是他答,“是臣……欲报恩。”
“孤不需要这样的报恩,你当有更广阔的来路,更光明的大道。”然隋棠却道,“老师不必留挨在身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抬眸看他,苍白面容上浮起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孤鲜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几分回神。方闻老师已经移职来丞相府许久,不该这样的,您还是该回去尚书台。”
妇人的眼睛又红了,浓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铺路搭桥赠给她的第一个人脉,和隐秘的权利。他想过要与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误过一人,不想再误旁人。”许久,隋棠再度开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诚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再是好心,也当尊重鱼儿本身的意愿,不该以‘为其好’而将您的意愿强加鱼身。”
“孤受教了。”隋棠合了合眼,“随老师吧。”
从前殿离开,隋棠又开始往西走,这会没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会殿和医署了。”兰心开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会殿。
许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觉得阵阵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来了这,今日烹茶的活便给你了。】
【给殿下设席。】
【认真听,回去我考你。答不上来看我怎么罚你。】
【今个下午还有会,你就在这歇晌。来去费时,不若让我抱会!】
隋棠不知自己何时起的身,走过集会殿,来到了后头的书房,闻得竹简落地声,打断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话语。
她扶着书柜缓了一会,俯身将竹简捡起。
原是已经翻阅了一些的,这会慢慢又开始读了起来,然越读越不对劲,于是让兰心去传专门整理蔺稷脉案的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