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医署来得很快,跪首请安。
隋棠抬手免礼,却是眉间隐怒,“蔺相此番需久居鹳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关蔺相的医案、脉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遗漏。”
“是的,殿下明鉴。吾等收拾好,老师还会再查一遍,绝无错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们做事纰漏,认错改过便罢了,如何睁眼说瞎话!”
她抬首将案上几卷脉案“哗啦”掷去他们跟前,“好好看看,东西都在这处,还敢狡辩!是孤往昔太好说话,纵得你等如此无法无天!”
“殿下息怒。”董真在医署闻兰心带走这二人,忽就想到此处,赶来见此场景,倒抽了大口凉气。
童子们自然不会有纰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脉案卷宗。
明显乃蔺稷百密一疏,忘了这茬,没有将假的卷宗处理掉。
“不是殿下纵了你们,是我平素过于宽待尔等。”董真怒斥道,“还不滚去医署领罚。闭嘴,去抄写心经百遍,我明日来查。”
回首又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些卷宗给蔺相送去。您宽心便是,一来蔺相处有老师在,二来天气晴暖,三来鹳流湖尚近南地,气候比冀州温湿,误个一时半会蔺相当是无碍的。也怪我,初次接手这等事,不够细心。还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时动气,只觉心跳气闷,摆摆手道,“错则改之便可。孤近来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虚旺,且对那两个童子少罚些。”
董真谢恩应是,松下一口气。
*
隋棠回去长馨殿,勉强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场旧梦,起身后沉思半晌,唤来兰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们去漳河草庐住一段时间。”
“开春来,孤还不曾去监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这处,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觉得,自己要废掉了。
隋棠能有这样的心思,兰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当下便给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惫道,“孤就是想换个环境,少见熟人旧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独自前往。”
兰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从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寻常骑马一个时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护着,若需要承明讲课,董真搭脉,再传话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门前碰过面,两人这般合计,便也放心隋棠不带他们前往。
隋棠上了马车,马车驶过长街。
晌午时分,街道上酒肆开张,小贩吆喝,接头的面店、包子铺腾腾热气,香烟袅袅。
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饥饿感。
“让马车停下,我们去吃点东西。”隋棠看着窗外店肆,“椒油汤饼,就去那
家。”
兰心扶着隋棠下车,顿了顿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呛人吗,您极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极好,桌位还需等待。兰心排着队,让隋棠回车上等。
隋棠返身回马车,见对面一家医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夫,铺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从内院出来抓药,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见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惊。冲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师,让你在此旁听,若有病人且唤为师。如何私自给病人搭脉,错诊了怎么办?”
话落又连连给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摇首,“那有劳您给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来脉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诊脉必,话语怜惜,“夫人可是来问子嗣的?你年幼亏损,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谢!”隋棠付过银钱,逃离这处。
只让车夫去唤兰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许是路途颠簸,隋棠频生累意,来到草庐直歇了两日,方应了周边农妇的邀请出去各家转了转。
如此五日后,坐马车来到三里外的第四个水渠处,慰问修工人员。她一如往昔,戴着帷幔,即便是赐予赏钱,也只是让兰心去散发,自己坐在临河岸上赏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归来草庐,兰心为她鸣不平。
“我又不是为了名声才给赏赐的,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辛苦,工钱有限。再说……”
她没能再说下去,从马车上下来 ,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
总算没昏迷太久,大半时辰便醒了过来,透过烛光看见兰心带泪的笑靥。
“吓倒你了,我没事,就是近来一直乏的很,也是饮食不调的缘故……”
“不,不是的。”兰心抹着眼泪,激动道,“殿下晕倒,是因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着她。
“是真的。”兰心转出内寝,拉来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说,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众时,隋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夫道,“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当是滑脉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说孤、我年少亏损,难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过大夫,没有说我有身孕。”
“我问过您的侍女,您上回来癸水还是正月中旬,如此应是有两个月出头的身孕了。把脉测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尔因个人体质再多些时日方能测出也是正常的。”
“为保准确,夫人可以多看几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劳您请几位大夫过来会诊。”隋棠让兰心给他一枚金饼。
为防有失,隋棠让他们七日后再行会诊。
这七日里,她阻止了兰心往丞相府传消息,自己亦反复给自己把脉。
每回把脉后,便重复确定上一回癸水结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复回忆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来漳河监工前,他们同过房。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她原也有过四五十日不来的时候,又逢如今这等事冲击,心想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从未想过是因为有了身孕。
草庐中,三位大夫言之凿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马上就两个半月。
所以,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医者,说她不能有孕?甚至连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将胎养稳。
只每个十日,让兰心飞鸽传书回丞相府报平安。
公主能出来散心,且闻薛亭的人手遥遥观之,她与当地民众谈笑晏晏,往来欢愉,府中诸人得了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来叨扰。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会诊后,确定胎相稳固,遂传信让承明和董真来接她回府。
两人赶来,兰心接待了他们,奉给他们茶水。
后入内见到凭窗而立的隋棠,背对他们话语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鹳流湖。”
傍晚时分,她披了一件薄绸披风,转过身来时,晚风吹动披风襟口,隐隐露出已经显怀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费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隐情。”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海中一会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坚决,一会是那个仿佛根本没有寸香的手钏,一会又是董真赶来为童子解围的场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医官的肯定之语!
“孤就是想和你们说,孤腹中的孩子马上就四个月了,若是你们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诞下这个孩子的,孤显然没有还手的能力,你们大可以动手一尸两命。若是尚有怜悯之心,便护送孤去鹳流湖。”
“别说话。”隋棠阻下董真,“你们只有两处选择,杀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没有还手能力?”董真看着屋内香炉中的香,叹气道,“我们护送您去,但您需给我们把毒解了。”
承明诧异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处的香。两者都无毒,但食后闻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闻言,握了下拳头,果然难以聚拢,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这毒还是我教殿下的。”董真嘀咕道。
“无需老师动武力,只需您与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会多话,其他府中侍者多来不会怀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还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与孩子途中不适,便且由你照料 。到了便给你解毒,不治两位药,不要自己瞎解。”
从冀州到鹳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马车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时正值五月廿二,晚间时分。
银河在天,繁星点点。
主帐中,诸将还在论事,蔺稷坐在上首,忽闻侍卫来报,“长公主来!”
蔺稷似不曾听清,蹙眉看他。
侍卫便又道,“蔺相,长公主来了,她正在营帐外候您。”
“今日到此为止,先散了。”他话音尚在,人已经出了帐外。
帐外夜黑,军中半里一篝火,将人影照得明明灭灭,不甚真实。但他还是看清了在营帐不远处老树下,风吹裙裾,披风浮动的妇人。
她向他招手,话语浅浅,“你过来。”
他走近她,万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昼,亮可慑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脑中依旧混乱不堪,但心中却很确定当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蔺稷看着她眼睛,心神被牵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间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无边夜色里,似一声烛火灯芯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闷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劲扇了他一巴掌。
刹那间,巡逻的卫兵,戍守的兵甲,还有散会不曾走远的将士,齐齐望过来。
第62章 因为,臣也心悦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