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垂眸默然,废弃的相职还不是重新立起。
“如今只看金江以南的那些豺狼,但愿他们能拖住蔺稷,给朕腾出一些功夫!”隋霖细长凤眼眯起,“他如今将亲族撤走,台城留守长史淳于诩,武将方鹤,留一座空城于朕,还不忘屯兵监控!”
少年天子隐忍不住,一拳砸在廊柱上。
“臣亦是悔之晚矣,彼时错漏一步,万不该让蒙烨将真药给蔺稷,若是臣将药带回,想必能诱回殿下,如此也算握助了蔺稷软肋,以作他用。”
“她若当真将心偏向蔺稷处,你便是将药带回来也无用,她左右不要,那般瞎着便是。”隋霖笑笑道,“如今朕也瞧处几分阿姊的性子了,原是我们低估她了,她一个臣仆侍卫丧尽的孤弱女子,能在漳河熬到朕去接她,便是不容小觑的。她有她的主意,寻常手段拿捏不了她。”
“真要是以药胁她,只怕我们姐弟面上这层友恭之态也没了。如今么,至少还有母后在。”
隋霖望向章台殿的方向,“她再不满朕,总得顾忌母后!”
八月秋风瑟瑟,隋霖极目远眺,将杂乱得心绪慢慢压制抚平。
他难及蔺稷步伐,也无力阻拦他的动作,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输,只要自己一日是天子,蔺稷之所为便依旧有为他做嫁衣的可能。
“你之重任还是那批死士,乃我们的希望。好生藏匿训练,以待来日之用。”
“臣明白。”
*
何昱退去。这日他不在职上,回府时在宫门口见得何珣正在马车中等他。
“阿翁。”何珣撩帘入内。
何珣点点头,“陛下如何?”
“陛下心性尚坚,比我们料想的好。”何昱顿了顿,眼前廊腰缦回、朱檐碧瓦的宫阙尚在,从殿宇升腾缭绕的幽冷孤清气莫名缠绕着他,“阿翁,如今局势,我们还要将四妹送入宫吗?”
“不送入宫,难不成送去冀州丞相府?”何珣剜儿子一眼,“何家出了太后,自然还要出皇后,百年来我们与天家从来都是一体,忠于大隋乃我们何氏的宿命。人生天地间,天高地厚人君最贵,之后方有朱门,再论黎庶,凡是皆有序,大道方可行。天家便是天家,我们断不可学习那些反贼,没了伦理纲常,活披一张人|皮,了无人样!”
“孩儿失言,知错了。”
何珣见这个大儿子贯是恭顺,不由缓了神色,“你这次回来,我正好病了些时日。病好了,你又一直忙。你母亲说你寻了我两回,就为你四妹这事?”
“自然不是。儿女婚嫁自有高堂操持,何轮儿女言说。”
“你是孝顺的。”何珣笑了笑,想起在家闹腾的幺女,嚷着若是“九哥还在,定也心疼她,不若与他同入地下,倒也自在干净”云云,惹他头昏,深悔当年让
女儿亲近了那孽子两年,学来如此不恭不顺的做派。
何昱瞧父亲脸色,略一思索,将话道来。
马车行驶在月夜下,中秋佳节,原是碧天皎皎,天地一色,共沐明月温柔。
然随青年话落,原一直撩帘赏月的何珣面色变得阴沉,瞧之月色也凛冽幽森起来。
许久,他方落了帘,问道,“你说那孽障还活着?”
“瞧面目自然不是。”何昱回忆在湾子口遭遇第一波刺杀时的场景,“但身手背影很像。最关键的是,我在临近东谷军防线处,发现一只破碎的假肢。”
“你是说,他易容,装假肢,改头换面地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在蔺稷的庇护下?”
“我不敢确认,但……”何昱垂下眼睑,“太像了。”
“阿翁,九郎若活着,他会不会借蔺稷之势向我们寻仇?”
何珣没再说话。
他并不在意小儿子的寻仇,纵是他有天大的能耐,也需借蔺稷之手。自己与蔺稷,立场敌对,本就不死不休。无谓多他一个!
何珣此刻在意的是一桩谶语。
当年有方外真人给他算过一卦:其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他虽出身大族,但到底比不上皇族出身的新平翁主。当年新平翁主以权压人,强结了这桩亲,为他诞下长女幼子。
长女三岁时不慎溺水而亡,同年九月他的妾室为她诞下一子,便是何昱。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且抚慰了他丧女之痛,他自然疼惜。
唯新平翁主沉于丧女之痛难以解脱,又见他人其乐融融,忧思郁结之下,险些痛失腹中二胎。
待幼子出生当夜,何珣偶遇方外真人,得来那卦。
于是,本就与发妻不睦的男人,进而愈发不喜其母子二人。
只是纵然有命格在前,到底虎毒不食子,何珣只是不理未曾动杀心。
毕竟,小儿慕孺亦不知他们夫妻之事,更不知他命格之说。随帝迁来洛阳时,更为他挡去暗箭,以自己一条臂膀救了他一命。若非遇上丹朱一事,他不会弃子!
“陛下的死士在你手里,想法子调些出去。” 何珣闭上眼睛,月光在他双眸中泯灭,“尽量除了,若问起,便说是行刺蔺稷的。”
何昱颔首应是。
*
从洛阳送出死士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送出太后的贺礼尚且方便。
十一月十八,是隋棠生辰。
冀州城自八月初天子诏书至,九月上旬清卫戍防毕,至十月底原邺城王宫已改建为丞相府,蔺稷携眷入住。
只是府中格局多来未变,一应还是当年公主行宫模样。只将数座寝殿更换名字重设匾额。从东至西,分别是繁祉殿,长馨殿,葳蕤殿,后有椿萱堂,棠棣台。
“椿萱”乃双亲之意,“棠棣”寓为手足,很明显这两处是给杨氏和未出阁的蔺禾所留。
剩得三殿,蔺稷将居中朝南的长馨殿作了夫妻同居殿宇,剩得东西两处,东院繁祉殿为公主独居之用,西院葳蕤殿则留给了他自己独寝之用。
为此,丞相府属臣暗里没少有过意见,毕竟从来东尊而西卑,天子已似傀儡,何必还给公主如此颜面。
然公主不仅居东殿而独处,为她尚有课业学习中,只是后院一应书房别室尚未安顿好,遂隔三差五,前衙政事堂论事,蔺稷便将公主带在身侧,道是旁听学习。
属臣偶尔意见,便闻蔺稷反问,“是要先生们入殿下殿屋教授不成?”
先生为儿郎自当避嫌,然女先生亦非没有,这个“嫌”本是可有可无 。无非是丞相讨厌他们对于他居于何处还要指手画脚,以此回应罢了。
如此,声音渐熄。
但少了这重话,那重话便又起,譬如公主不贤不德,专房独宠,无宽仁之心,少惠明之态。
兰心闻来生气,从殿外入内,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复心境,在一旁整理公主的生辰礼单。
“哪个又惹你了?”隋棠正跽坐在席,持笔作画。
案上左边摆着一应色料,石青、朱砂、藤黄等,右边是兔毫、狼毫、兼豪等毛笔无数。居中铺着宣纸,两边压以镇尺。
隋棠近来爱上了作画,于是便多了一门丹青课。请来教授她的丹青老师乃冀州当地大家方青,已经年逾六十,以作人物像著称,当世闻名。本已不在收徒,乃隋棠三顾茅庐请求,遂破例收为弟子。
只可惜,隋棠作画上,天分不高,老师指点一二后便也不再多教。全由她自个体会。隋棠遂将大把时间都投在了这处。
“没有人惹奴婢!” 兰心对着礼单嘟囔。
一时似瞧见了什么,眉宇蹙了蹙,转出屏风寻了半晌,将东西找出来。
“没惹你,你作这幅姿态,诚心给孤堵心吗?”隋棠退身看着画卷,有些气馁地丢开狼毫。
兰心走来隋棠身边,暗思如今公主眼疾痊愈了,她以后不禁要禁声且也要注意神色,否则光止住了外头的流言,公主还是能瞧出端倪。
“奴婢就是听到外头说您不贤惠,狐媚……”
隋棠侧首看她,扶额嗤笑。
蔺稷迫使天子给他升任了一个两百年不再启用的丞相职,爵封国公,其心不言而喻。官员为官道上,除了自个政绩作为外,行献女之举乃巩地位,谋前程的上佳计策之一。原司空府属臣或许还能稍微收敛些,然如今归降的四州官员不知蔺稷待她之心,便这般放肆为之。
蔺稷上月里已经推辞过,只可惜其心未绝,又使这围魏救赵的法子,当是给蔺稷压力,不收人则毁公主名声。
“狐媚惑主,专房之宠……”隋棠呢喃着这些字眼,“你留心着些,看看源头在哪里,给孤寻来。”
“殿下何苦见她们,平白污了您的眼睛。便是训斥也是不值得的!”
“孤自有用,你若手不够长,人不够用,且去姜令君处,传达孤的意思。”
“婢子记下了。”
隋棠瞧着不堪入目的画像,拾笔又搁下,瞥见兰心尚在,“有事,手里捧着的是甚?”
兰心顿了顿道,“是太后给您的寿礼。”
隋棠也有些讶异,缓了片刻打开那个金丝楠木匣。
盒中乃无数风干棠棣,簇拥着中间药瓶。底下是一封信,寥寥数语:
【庆吾儿得遇明光,望吾儿前路光明。药乃清明所用,以固根基。】
“这药先让医官们瞧瞧,不一定适合殿下身子。”兰心提醒道。
“扔了便罢,不必麻烦。”隋棠瞧着代表手足情深的棠棣花,“这不是母后送的,是陛下送来的。”
“殿下如何判定是陛下而不是太后?”
隋棠眼眶有些发红,深吸了口气,“洛阳一年半,咫尺之地,母后思念孤,但为保孤,便从来不传孤入宫。如今,孤脱得虎口,她不会累孤再左右摇摆,乱我心思。”
“只有天子,还在算孤心意。”隋棠话落,抬手合了匣子,“都扔了吧。”
兰心应是。
夕阳落下,烛台点灯。
隋棠还在案前作画,神色有些冷冽,显然心中不快。
一袭氅衣压上她肩头
,累她笔一歪,画便彻底废了。
“你没瞧见我在作甚?”隋棠只闻气息也知是何人,一时秀眉蹙起,杏眼圆瞪。
蔺稷瞥过她的画像,在她身侧坐下,接来画笔欲要修正。然抬笔在手,抬了两回到底放弃了,“你这一个月,日日把我画成这般,我都没恼,你还恼甚?”
这话出口,隋棠气势矮了两分。
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山眉海目,便是方青持笔也难绘他十一。
“你今日这脾气当不是为这画作,说说所为何事,臣看看能否为殿下分担一二。”
蔺稷这些日子都在和属臣商讨漳河的水利工程一事,一日下来已有些疲乏。只是见隋棠,而自驱劳乏,却又忍不住哄人来慰他,便将疲累扮作得深一些。
隋棠见他模样,揽怀中亲了亲他额角。人转去后头,将他衣衫脱下,观后心箭伤。他的伤也不知为何好得极慢,已经三个多月了才有愈合之势。如今断药了五日,按林群所言,若这五日不再有不适,亦不再裂开,便算痊愈了。
“我恼两件事。”
隋棠观察伤口,愈合得很好,素指戳伤这人也无甚反应,遂将话道来,“今日陛下与我送生辰礼,言手足情深,我方不快。”
蔺稷本在给隋棠收拾笔墨,闻言顿下手,“这怎么说?”
隋棠侧首观他神色,恼意更甚,“还要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