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孤不留你了,你赶紧走吧。”公主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耽误了他时间行程的报赧,“等等,这个酒老师拿着。”
她捧起抱过来,长裙拽地,纱拂案面,双目有疾的姑娘,很容易被桌角绊倒。承明似将她看得入神,这会觉得倩影从眼前移过,如梦醒回神,赶忙上来接过。
“谢殿下。”他迎得有些急,接坛时指腹碰到她指尖。
尤觉冒犯,往后连退了两步。
“是哪家姑娘,孤给老师作主!”隋棠完全不知他神色举措,只笑盈盈闲谈。
承明抱着酒坛,没有作答,片刻道,“殿下先行。”
隋棠也不多问,只唤来兰心扶她,走出两步,忽又回头,“老师,今日端阳,记得要备五色绳。祝你们福寿安康。”
日光已经升高,从窗牖撒入,披在公主背上。她回首是面如白玉,嵌入金光中。
玉洁金圣。
承明怀抱雄黄酒,走在漫天流云下,指腹上还有她指尖微凉触感。他上了马车,放下酒坛,从衣襟内掏出一个五色绳。
五色绳,是这日送给未婚女郎的。
确实不能送给公主。
她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人妇。
*
日子似水流,隋霖倒也不曾宣过隋棠入宫。只有这月廿八,是他生辰,隋棠自然入宫赴宴,自是一切正常。
而在司空府的日子,稍微有些变化。便是承明原本逢单日给隋棠授课,如今他分出了一半时辰,将逢三和逢五的日子,由姜筠来给隋棠教授课程,他则只用心讲授兵法。还说待兵法教授结束,若是隋棠眼疾也好得差不多了,便再安排骑射老师,而他则不再讲课。
隋棠便有些失落,“那老师就再也不教孤了吗?”
承明笑道,“臣不教殿下,且给殿下监督教授您的人。”
隋棠颔首展颜。
日子进入六月,中旬的时候,隋棠终于收到蔺稷的家书。
他一共寄回来三封,一封给前衙淳于诩讲述军中情况,一封写给杨氏,一封给她。
淳于诩说,八万大军于五月廿六在漳河南案八十里安营扎寨,一路已经遭遇卫泰两次伏击,但均已打退,目前一切上好,只让他准备下一轮的粮草。
隋棠闻后,心中稍安,回来长泽堂拆自己的信。
她的信特殊,封在竹筒中。
只是倒出来时,一起出来的还有许多旁的东西。
她无心顾及,只展开布帛摸索。
竹签拼就的话,仅一字而,“安”。
但香气扑鼻,尽是旃檀香。
她的白绫又湿了,低眉将信叠起收好,去摸方才滑出的物件。
一个,两个,三个……隋棠慢慢数着。
“这瞧着样式是五色绳。”兰心蹙眉看着,“看样式是五色绳没错,但是只有怎只有四色?”
“军中物资匮乏,比不得府里。”彼时,司珍也在,笑道,“看着颜色就不是正常的红黄蓝紫青,棕色应该是马尾,青色是寻常丝线,还有这月白色,褐色……总之是司空一片心意。但是话说回来,殿下都是妇人了,司空还送这!”
隋棠笑着,许久不曾说话,只让她们退下。
方重新又将五色绳数了一遍。
她没有数错,是十七副。
他也没有送错。
他是送个那个还不曾嫁他做人妇的小女郎的。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第44章 阿粼思念三郎。
自这第一封信后, 第二、三封家书陆续抵达。
八月十三,第二份家书至。
【写信当日乃此番首次与卫泰兵马正面交手,初战告捷, 全军推近四十里。】
十月廿八,第三份家书至。
【二次告捷, 大军已经绕过漳河,在漳河北岸驻扎, 距离邺城不过三十里,已兵临城下。】
转年三月初六, 他的第四封家书至。
【现已成功挑拨卫泰和蒙烨, 如今二者不合,只待蒙烨出邺城,即可夺药。】
四月初二,他的第五更家书至。
【此信后, 翌日开始攻城,诸事顺利, 勿念。】
而隋棠收到的独属自己的信上,永远都是个“安”字。但是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征伐得不易。
因为那个“安”字,有时黏贴的笔顺平整端正, 甚至布帛都有些被蹭破,显然他时间充足,用力粘黏, 恐其脱落。而有时则歪扭倾斜, 不是他不用心, 许是刚坐下便又有急事,又或许是他刚历一场恶战,手足无力……
除此之外, 还有来信的间隙。隋棠算着数封信的间隔,基本都是每隔四五十日一回。那么从第三封到第四封隔了整整四个月时间,虽有冬日雪天路途难行之故,但再难走也不至于多出两倍之久的时辰,想来定是战事激烈艰难之故,使他无暇抽身。而最近的一封,从三月初六到四月初二,还不到一月,算日子说不定还不曾收到回信,这第五封家书便已经寄出了,可见他之欢喜。
千里之外的战场,谁也看不见真实模样。
但隋棠晨起立于望星亭中,可听漳河战鼓震星辰;晚间行过望月楼内,可见月光下白骨堆成山;白日里在望烟斋听课受业,翻过竹简三十六计,只盼计计出他手,策策皆顺利。
望星望月望云烟。
漫漫长夜,隋棠躺在长泽堂的床榻上,伸手摸身侧空出的位置,双人枕上一人枕,她抓着枕头,忽就后悔那些赶他去书房的日子!
于是,侧身搂了床被褥在怀里,却也翻来覆去不舒坦。住在漳河草庐的那些年,茅屋破败,榻上无棉,冷寂深夜她搂着柴草也能觉出一些温暖。但搂过那样一副身子,结实的胸膛,有力的心跳,持续的温度……隋棠叹,果然“由奢入俭难”。
她披衣起身,将明日预备送出的信展开。
按蔺稷的意思,他给她的信只一个“安”,乃他军中不比府内安稳清闲,是故只需报平安即可。
但她于府中,回信定要多字多言。
这个要求,他没有明说。但他离开时,留给她的除了一封六字信件,一块白玉令牌,还有便是整整一大箱的寸长竹签。
兰心说,那是她发烧的两个夜里,他侍奉在榻,连夜削制的。
如此,她少说一句话,少粘一个字,都仿佛是对他的辜负。
这男人,好生奸诈。
隋棠嗔他,却也感慨。
感慨竹签不够用。
她要说的话有很多,譬如她悟出了令牌的意思;譬如蔺禾终于放下了承明,承明也有了喜欢的人;再譬如她的学业又有长进了,承明夸她学得快,姜筠赞她悟性高;再譬如司膳处又研制出了好喝的鲜果茶,现在她最喜欢的不是牛乳茶,改成百果香了;还有、还有……
隋棠抓来一把竹签,在已经写完的信后补话。
还有——
阿粼思念三郎。
*
思念脱了口,岁月便变得漫长。
一日如三秋。
信才寄出去,便开始候来信。
一日,两日,三日……月亮从月牙到玉盘,又从满月到残月。
隋棠记得他是去岁五月初三启程的,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三。
第五封信是四月初二收到的,如今两个月过去了。
淳于诩安慰她,“最后的攻城是要难些,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殿下稍安勿躁。”
蔺禾说,“三嫂习惯就好,阿兄们成日上战场,家常便饭啦。你瞧阿母,该吃吃该喝喝,保养好自己好好候他们归来才是真的。”
杨氏说,“等十五我去白马寺烧香,殿下同去否?”
隋棠谢过他们,又想起蔺稷的话。
多加餐,勤读书。
于是便吩咐小厨房给她添一顿宵夜。
夜中,她任由想念溢流,手中摸索一个个木字练习,又将它们按照白日里学习的三十六计拼凑。第一轮的背诵她已经过关,如今在学习理解和运用,最新讲的是第七计: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她摸到着四个字,将他们排列好。
该词最早出自于《韩非子难一》,原文乃“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其中,“厌”意为嫌恶、排斥。大意指在战争中,为了取得胜利,可尽可能地使用欺诈的战术来迷惑对方。
她复习着功课,心慢慢平静下来,思念化作学习的动力,感受文字的美好,知识的魅力。
想多年前的夜晚,少年蔺稷是否也这般伏案秉烛夜读?
后来他征战天下,试点于雍州。董真说那里建起了学堂,男女都可以学习,她就是第一批受惠者。而她自己,才曾数次登过青台,听过学子们的朗朗书声,感受到乱世中他劈开的一方安宁天地。
这样一想,她捧过一盏小天酥用下,后重新埋首于木字中。
暗思来日,她学文断字,精研医理后,也可去做这些事。
修更多的学堂,创更多的医馆,让天下多广厦,少流民。
如此,时间在隋棠不再焦躁的等待中过去,第六封家书是六月初十的夜里,八百里加急送回的。
不比之前五封,信使虽也策马入城,气喘吁吁,但都是白日高悬时。
这会乃夜半时分,银河横天,皓月当空,星星和流萤闪着微弱的光,京畿的城门早已关闭。
信使骑乘汗血马,手持金箭令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