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棠笑笑,将那枚玉佩予他看,“让直属这枚令牌的官员来见孤。”
司空府中有五类令牌,淳于诩都了如指掌,但这枚令牌他不曾见过。
虽不曾见过,但很确定,的确是司空府令牌。
淳于诩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是有一只队伍属于东谷军,但游离在东谷军之外,遂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人唤回,怕是等明日了。”
隋棠颔首,“那便明日,孤等他。”
翌日清晨,隋棠将将起身,淳于诩便将人带来了。
隋棠在长泽堂正殿接待他,来人乃暗卫首领郑熙。
郑熙见了隋棠,亦是愣住许久不得回神。
那枚令他原不曾见过实物,只见过图纸。
正面刻一“棠”,反面是一朵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当日他见此图纸时,蔺稷与他悄言,“在插入宫中的暗子中,择一首领,与他说,他日,太极宫所有暗子为佩此令者所驱驰,凡见佩此令者如见我。”
郑熙回话毕,人已离开,隋棠一人坐在正殿里,细细抚摸那块玉佩。
是啊,若是蔺稷只是寻常赠她一枚玉佩,只是为情意所证,见之思人,他当以“稷”雕纹便可,何必用足五谷纹案,那里还有他族兄、胞弟、手足姊妹的名字,掺入二人情爱里,多煞风景!
隋棠在董真的一语笑谈里想通这处,今来验证。
这人走时布好一切,却还不忘给她留个课业。
我若想不出来怎么办?
岂不急死!
妇人低嗔着将玉佩戴回,起身回去长泽堂。
初夏晨风拂来,她覆眼的白绫边沿微微涌动,似浸染了水渍。
但她分明在笑,裙裾微摆,腰间环佩叮当。
第43章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隋棠从正殿回来, 歇在九曲长廊的望星亭中。
本是极好的心情,这会却有些恼。
这日端阳,节庆日她原是歇息不听课的。但架不住蔺禾, 诓了承明过来。本来两人说好,承明给她如常讲课。届时隋棠借口早些走, 留她一点
时辰。如此也自然些。
谁承想,她接见了一趟郑熙, 这人见承明来了,竟先跑了过去。
“七姑娘说, 她怕殿下一下课, 承明老师就走了。让殿下可怜可怜她,她就这么一次机会。”
一次杨氏不在、且能借着公主有课承明走不得机会,让她将话说尽。
隋棠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抬手遣散蔺禾的丫头。
新春二十余日歇息中, 承明没有入府讲课。蔺禾思念尤甚,却不得排遣。两次寻蔺稷缠问承明府宅的下落, 自是都被拒绝了。
有一回正好她在,蔺禾走后,她道了声, “七妹左右晓得承明身份,不必防得这般严吧。”
蔺稷笑道,“承明防她, 是为防扰清闲。”
半晌又道, “这是人家原话。”
隋棠敲了把自己脑门, 又甚好可怜蔺禾的,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平白给承明添了桩麻烦事,实在不像样。
她就没法一心多用。
【多加餐, 勤读书。】
她把玩那枚玉牌上的流苏,想起蔺稷留给她的信。乃以竹签粘于布帛,仅六字尔。当真金玉良言。
除此之外,她就该于府中诸事不理。
兰心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茶,凑身道,“承明老师才来不到一刻钟,七姑娘也入内不久,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
隋棠点点头。
兰心又道,“我闻七姑娘捧了盏酒入内,要不要盯着些?”
“你怕她给承明下药?”隋棠嗅过小膳房新制鲜果茶,将它搁在石案上,笑道,“她不敢,孤与她说了,承明面上是孤老师,实乃她三哥要用的人,受不得侮辱强迫,让她自个掂量。”
隋棠继续捋顺流苏,“罢了,让崔芳去看着,她耳力好。既能控着里头,也能防旁人靠近。”
论起崔芳,隋棠捋流苏的手渐渐停下。今个见过郑熙,知晓了他的安排,她一颗心原是到此刻都在震动中,一声声跳地激烈而急促。
郑熙说,太极宫中的暗子占了整个暗卫营的十中之三。
也就是说他将暗子营三成的力量都给了她。
他们之间,虽是底牌已亮,但有些话始终未曾明言,便是彼此的立场和身份。
唯一的一次,是正月里,她去姜令君府上求解惑。
所以,这是他对她的回应吗?
不管是与不是,隋棠都感激而珍惜。
她握着玉牌,感受上头的纹络,正面五谷围海棠,反面是个“令”,只是这“令”字刻得极其浅,若非郑熙告知,她大概得再过一阵才能触摸出来。
但细想,确乃他匠心独云,谁能想到妇人整日挂在腰间的佩饰会是这样一枚令牌呢……
“三嫂,我回来了。”
隋棠正思绪中,忽被声响打断,只觉一团黑影挡去眼前光亮。
“这样快?”隋棠有些吃惊道,她还没来得及用完茶,这前后蔺禾才进去一炷香的时辰。
“我以后都不会喜欢他了。” 少女声音有些哑,似是哭过,“因为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峰上雪,天边月。”
“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他时也觉得他是风是月是雪是花。”蔺禾坐下身来,“其实是雪月风花,雾里相看罢了。我喜欢他六年了,但想想其实也算不上真喜欢吧,不过是想象太久,不得他一字一语,便越发偏执。今日他安静坐着,与我说了许多话,有应有答,纵是拒绝,也是给了我一个圆满的答案。我就觉得好受许多。”
“他还说,知我今岁及笄,不可再误我年华,如此与我说开,算是给我的及笄礼。”少女又开始呜咽,直趴上女郎肩头,“哪有人拿这个做及笄礼的,他也太伤人了……”
隋棠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又这般猝不及防被人扑来怀中,一时颇为尴尬,身子有些发僵。
“但还是谢谢三嫂,有今日一番话,我好受多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明明已经往后退开身,忽得又扑来上来,抱紧了她,哭声欲震碎她耳膜。
受了情伤的小女郎,急需一个怀抱,于是扑到了这日与她同流合污的嫂子怀中。
她的哭声那样大,又拖得那样长,哭一声就往隋棠身上蹭一下,蹭一下攒些力气便继续哭……
于是这样一哭一抱中,隋棠突然便觉得亲近起来,僵硬地身子慢慢放松,伸手轻轻拍她背脊。
也没拍两下,少女便又忽得腾起,“我走了,你上课去吧!”
隋棠怔了怔,人已经跑开了。
她摸过湿哒哒的肩头,发皱的衣帛,低眉笑了起来。
为蔺禾放下一段执念,为自己陆续被人需要。
*
隋棠换了身衣衫方来望烟斋,来时承明却要走了。
“老师,今日还没上课呢!”隋棠心虚道。
“殿下请臣来的目的是为上课吗?”承明的声音有些冷,话如利刃直戳她心思。
隋棠怀里抱了一壶雄黄酒,低着头恭维他,“老师怎么瞧出来的?”
尚在楼梯口,虽有侍女扶着她,但她背对陡长的台阶,南北窗牖开尽,微风入内也是呼呼作响,吹拂她覆眼的白绫,叠层的纱裙,衣袂飘飘。
似人立山巅,慑人心魄却也让人揪心,恐有跌落的风险。
承明便是如此,心忧无极,足不受控地退后,“殿下往里站站。”
明明要走却又留。
隋棠闻他声色变得温润,便知不再生气,只将酒放于案上,“孤今日不回宫赴宴,三郎亦不在身边,阿母去了百里池,蔺禾自是回房哭去了,如此孤便是只身一人。老师也一人,您若赏光,我们一起过节,用个午膳,如何?这是我上月随着司膳她们学习制的雄黄酒,与老师共饮。且当学生给您赔罪了。”
说着,公主退身于案后,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
一案之隔,承明跽坐在席,看伏拜于地的公主。
她说给他赔罪。
然,她何罪之有。
昨日侍者给他传话,说公主请他今日继续授课。他便觉古怪,半年来,她从未在节庆休憩的日子提出这等要求。
他本可以刨根问底,发现端倪便推辞不来。
来了,见到蔺禾的那一瞬,他亦明白了。
他也还是可以立时离开。
但为何留下?
一半确是想借此断了那女郎的心。
一半是……想看看她。
亦或许是感同身受那求而不得的滋味,他今日才愿意好声好气与之说那样多的话。劝女郎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劝她亦劝自己。
于是,承明起身,绕过席案扶起公主,后重新落座。
“公主言重了。”承明目光扫过门边滴漏,此刻距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若是讲课他能觉得辰光匆匆,但就这般处之,实在过于漫长。
实在过于容易催生出他那点就要破土的嫩芽。
那是不可见天日的。
“午膳便罢了,臣今日有约了。”
公主恍然,眉目亦粲然,“孤的不是,蔺禾都与孤说了,老师有心仪的人了。自是要与她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