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司空大人还未醒。”兰心看了眼榻上人。
隋棠颔首,“这里有孤,你们都退下吧。”
殿门合上,隋棠凭光感往榻上看去。半丈距离,并无阻碍亦无台阶,她慢慢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来。
太近,只听得男人呼吸,反而看不清周遭场景了。
她若是能看见,便能知晓除了床榻边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急需处理的卷宗,榻上还有两卷。
一卷在蔺稷枕畔,是他自己的脉案,上头清晰记录着从去岁七月鹳流湖受伤后,他身子的变化。一卷尚在他手中握着,则是她的,是她最近一个月的脉息记录。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听到。”蔺稷不知何时醒了,睁眼便看见靠在榻畔的妇人,面上笑意和煦,似春风化雪,“我猜猜何事让你这样高兴!”
隋棠这日得了姜灏开解,整个人通透畅快,边起身边道,“我保证你猜不到。”
“去哪,老实坐着。”蔺稷将她拉回来。
“我闻你午膳宴饮商量南伐的将士,
有些醉了,熬了醒酒汤送来。”
“马上就晚膳了,那点酒劲早醒了。”蔺稷将人按下,往里靠了靠,分她一半被褥,“我们说说话。”
“你怎睡到现在的,是不是喝太多不舒服?”隋棠在外一日,着实有些累了,靠着他歇下来,伸出一只手揉他胃上。
“倒也不是!”蔺稷从书案上扫过,拎着她那只手玩闹,“本来都要歇下了,将近未时那会,姜令君寻人送来一份卷宗。我便起身阅了。 ”
“未时?”隋棠长眉蹙起,坐直身子。
蔺稷“嗯”了声,笑道,“阅后睡下,甚是满足。”
“姜令君真是的!”隋棠反应过来,“我还想让你猜,还想自个告诉你呢。”
“是他惹你,你不理我是什么道理。”蔺稷看她别过去的脸,收回去的手,哭笑不得,“大约是令君被被你的勇敢折服,被我的智谋震撼,被你我情意感动……”
隋棠哼声截断他的话。
这近一个月,她为着这事,心里就没踏实过,夜中独寝多有失眠梦魇,好不容易今个尘埃落定了。这等消息还能被人抢了先,她越想越气!索性翻了个身,离蔺稷远了些。
蔺稷瞧她背影,将落在榻上的一卷卷宗收起放在床头,探过身子看她,许久温声道,“阿粼,谢谢你,愿意陪我走下去。”
这话落下,隋棠面目重新柔软下来,虽不转身然由着人靠近,“我们立场相对,还是你死我活地对立,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当有更好的路。我今日问过令君,便愿意试着走一走。”
隋棠靠在他怀里,话语低低柔柔。
“这步你先走。”蔺稷下颌蹭过她鬓发,“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隋棠颔首。
“不过有一处要批评你。”蔺稷转过话头。
“何处?”隋棠一回身,差点撞到彼此。
蔺稷往后退开些,指头绕着她长发,“从正旦日到今日,快一月了,你拜访过承明、董真,设宴邀请过五司四掌,数次登过姜令君的府门,然从未回过宫。天子和太后的赏赐,也不曾谢恩还礼,这——”
“你可是要劝我回宫去?旁人说这话劝我便罢了,你说这话不合适。”隋棠截断蔺稷的话,毫不留情地堵他,“我会觉你惺惺作态。”
“你如今口才是愈发好了。” 蔺稷低笑了声,“我是有劝你之意,但这只是顺道,我想说的是另一处。”
蔺稷将人扶起人,两人盘腿对坐,“你那日设宴请我,临了又将我推出长泽堂。我初以为你是在恼我,后来想明白了,恼我是迁怒。你本身之怒,是对陛下。恼他欺骗你,将你做棋使用,对吗?”
纵是亲如夫妻,这等事被揭开,多少伤及颜面。
隋棠不语,扭头以沉默应是。
“我要与你说的便是这处。无甚好怒,你也不该生气,甚至你该欣慰。”
“欣慰?”隋棠不可思议道。
“同天家论情,本就是荒谬的。你从手足的的角度思考,自然寒心。但你若从为君的角度看,陛下此计可以称妙。他输了这一局,非他能力不能及,是他所处环境本就恶劣,能容他施展的空间并不多。”
“至于太后处——”蔺稷的手覆上隋棠心口,“人心长于左,生来就是偏的。若人心居中公平,此乃珍而贵之,自当珍惜;若是不平,也无错,乃平常尔。”
隋棠咬着唇瓣,脑袋低垂,“用不着你给他们说好话,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太奸诈之故!”
“臣是今日才担的“奸诈”二字吗?想必陛下背后没少骂过臣!”蔺稷抬起妇人面庞,以指腹擦去她面上眼下脂粉,露出她虚白面色,乌青眼底,“若是因此解你心结,能让你黑夜好眠,白日好食,臣无妨再担一次!”
“你在漳河独自长大,缺情少爱,他们给你自然好,不给你或是给少了,你要记得我的话,都正常。这本是你生在天家的宿命。”蔺稷越凑越近,同她额尖相抵,鼻息、呼吸都缠绕在一起,“或者,你可以向我要。”
要完完整整的爱。
隋棠的覆眼的白绫慢慢浸染,眼泪落下来,笑意却在唇角盛开。
蔺稷含笑帮她解开白绫,回首看窗外天色,“话说回来,你在令君处早早结束了谈话,怎这会才回府?”
话头转过,隋棠想起这事,也是欢愉。只抹了把泪,拉着他袖角道,“令君下午约了承明老师,要去青台看他,我顺道也去了。”
“原是去那了!”
“去那不是重点。”隋棠眉眼明媚,“你知道的,前头令君说要吃咸口汤团,我不是特意调馅做了嘛?结果他是试我的,他压根也不爱吃。我本还想着那样好的米面、馅料就此浪费了,就想带回来当晚膳。结果去了青台,聊起这事,承明老师说他爱吃……可算巧了,没浪费我一番心意!”
“我包了好久的。”
蔺稷问,“你跟着司膳她们一起包的?”
隋棠看不见他脸色,点头应是。
“承明爱吃?”
隋棠继续点头。
“所以都给承明了?”
隋棠再次点头,忽觉榻上一团黑影过去,榻下传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饮水的声响。
她闻声望去,看见蔺稷轮廓,是将醒酒汤喝了。
“你醒酒了还喝它作甚,混着药熬的,又不是甚好东西。”隋棠急道。
“这是你头一回亲自做、送饮食来。”汤水早已凉透,正好压住他窜起一身的酸火。
他长吸了口气,回来榻上,凑到隋棠跟前。吐息间还有饮酒汤的苦涩,但嗓音里却带着魅惑,“喝得有点快,好像唇瓣有些汤渍,劳夫人擦一擦。”
隋棠无奈叹气,从袖中抽出巾帕,却被人丢在一旁。
“做甚?”
“不要这个擦,隔层布。”
那用甚?隋棠眉宇颦蹙,须臾有些回神,伸手以指腹触上他面庞,亦被他放下。
“好好想!”
天色慢慢暗下来,外头已经开始点灯,侍者敲门未应,便也不敢入内。
隋棠约莫领悟到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慢慢摸上男人臂膀,肩头,捧上他面庞,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作跽坐模样,背脊挺起低头俯身咬住他唇瓣,一点点吻去压根不存在的药渍。
直到男人皱眉、口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她似林中狡兔已经移去他耳畔,“冬日夜,榻上暖炉再多,也不敌三郎怀中温度,今晚回来吧。”
第38章 隋棠再次对胞弟感到失望。……
三月里, 夜来一场春雨润万物。
晨起,窗外枝头杏花滚露珠,淡红转成火;夹道旁的杨柳新芽又抽出一片绿, 在风中摇摆;苍龙阙门口摆放的是百十盆水仙,琼簪玉颊, 香气扑人。
日头耀在东天,流光铺洒, 绿树红花湖水粼粼。
这日,隋棠回来宫中, 兰心一路与她讲春日景致。
“还有争暖树的早莺, 啄春泥的新燕,和叽叽喳喳的兰心姑姑!”
隋棠近来心情甚好。
昨日,林群一众医官给她的眼睛会诊,结果让人欢喜。
这是开年以后的第二次会诊。
第一回 是在出了正月后, 龙抬头当日,林群的回话初时有些遗憾。历经四月, 张榜也添至了六七位治疗眼疾的个中好手,翻了无数典籍医书,都没有寻到相关的药物。但是会诊得出, 隋棠整个冬日保养尚可,虽然受了伤,但不曾伤到底子。如此, 进行针灸也可。因为有其他医者的加入, 多番商榷法子, 故而针灸的治愈力提高了些,有九成把握。
但是蔺稷不满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这永盲的风险是绝不会让隋棠冒的。
他甚至没有给隋棠说话的机会,直接拒绝了针灸疗法。思虑一日后,也没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医署继续查典,二次张榜问药。
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针灸失败你会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将永远看不到,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等他们去翻便
医书,找到草药。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双眼好好的,你就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难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觉醒来我睁开双眼,我又突然能看见了。我能看见我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寝屋有多大,我抬头看到的洛阳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我嫁来的司空府是什么样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样?哪怕让我生气的我的手足、我的母亲,我也想看看他们……我就是想能快点看到,我其实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时不说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够一直忍受……”
“可是,针灸错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针灸起码是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法子,而药呢?找到何时算尽头?一个冬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便不还是一生看不见吗?”
“不会的,我不会耗你一辈子。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年限,到你二十岁,不,你二十五岁寻不到药,我们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与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锤定音呢?我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吗?坏了你想怎么补就怎么补?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手丢了?”
那一架以隋棠让蔺稷写下承诺书而告终。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隋棠口述,蔺稷书写。
蔺稷写一半,抬头问,“若违者,不能罚旁的吗?”
隋棠想了想,“若违者,得休书。”
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没听到落笔声,“你别写了,这会便和离。”
蔺稷奋笔疾书。
写好,隋棠接来,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写的是甚?有否骗我?还想匡我按手印!换竹签把字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