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就是这个老媪,先前一直在后门哭泣,梅节闻声恐她吵到公主,遂出去驱她。后来老媪说要水喝,梅节便将她带了回来。”蒙乔将后门侍卫的话转述给蔺稷,“按院中守卫说言,老媪入殿两炷香左右,便听到梅节的一声有刺客,待他们冲进来时,看到梅节护在长公主身前已经中刀,老媪见人来逃脱不及,直接撞墙折颈而亡。之后,便是我们看到这个样子。”
蒙乔缓了缓,“至于两炷香内,屋中发生了什么,眼下只有殿下清楚了。”
“这梅节怎么能让陌生人入寺庙内,还带来公主殿中。”蔺黍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这般行事,我不就白清道清寺了吗?一口茶,不能送出去给她喝吗?”
话落直径拂袖走了。
蒙乔无话,眼神示意族兄,领人一起离开了。
屋中剩下两个生人,两具尸体。
蔺稷走向隋棠,根本无处落脚。
梅节的血流满了整间屋子。隋棠坐在地上,如置身血海。血的源头在她怀中,血的终点在她足畔。
她浑身安好,连块皮都不曾蹭破。
但就是一身血。
白色的覆眼丝绦,鹅黄的深衣襦裙,不是斑斑血迹,便是鲜血晕染。
她没有受伤,但却受到比剑刺刀砍还难愈合的伤害。
蔺稷俯身掰开她双手,欲将尸身从她怀中拖出去,她很配合地松开了手,抬起头用早已失明的眼睛看他。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但两人挨得近,蔺稷便能清楚听见每句话。
她说,“一个多时辰前,梅节说她很想念她走丢的妹妹,在我面前诉说伤痛。我不知要怎样安慰她,就摸摸她的头。但是前段时间,京畿一下被屠了四百余人,她很害怕,怕她妹妹也在其中,我摸了她的头也安抚不了她,就让她上榻与我同寝。我在漳河时,也经常害怕,但我只有一个人,我就抱被子,当抱着我的亲人,我不就不怕了。所以我抱着她,想让她别害怕。抱着她,我睡得也很好,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像阿姊,像阿母……她像阿姊一样温柔,听到外面嘈杂,就出去想要赶走他们,不许他们吵到我;她像阿母一样慈悲,见人讨茶喝,就请进了屋……”
“她、她……”隋棠不知何时开始流泪,湮过鲜红的覆眼丝绦,滑在面颊成一颗颗血泪,伸手指向足畔的尸体,“她、梅节不对,她做的不对。她不该让她进来,你的手足说的对极了,怎么能让她进来!如果她不进来,我就不会知道,她的孙子、儿子全死了,全死了,死在不久前的深夜里,被扔在乱葬岗,烧成灰烬……”
隋棠哭出声,哭得浑身打颤。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她,黏腻的血液迷困着她,她的身体所感都是梅节肌肤的柔软和温暖,耳畔都是老媪一声声质问。
她们实在离她太近了。
梅节才抱过和她同榻而寝,老媪的口水喷在她面颊也还是温热的。
“她的孩子孙子全死了,所以她要报仇。但她杀不得那人,便只能杀他的妻子。然后梅节要保护她的主子,所以就被杀了。她呢,也没报成仇又逃不了就索性撞死了,就、就又多了两条人命!”
“又多了两条人命……”隋棠的哭声渐渐低下去,质问声喷出来,“你杀了那四余百人,不会再介意多两条命,对不对?”
“那四百条人命都是你杀的,对不对?”她膝行在地,单手攒着他衣襟,吼出声来。
然而随她力竭声止,屋中却静了许久,蔺稷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西风灌入窗牖,扑面而来,他似破梦初醒做出决定。她和他之间横旦的东西,这四百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手足宗亲,山河社稷。早晚要面对,宜早不宜晚。
于是,索性也不再扶她,只一把攥住她一直拢在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拨开袖角,将她握在手中的一枚尖利发簪抽来丢开。
方才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否认地道了个“对”字。
他认下这事,还在继续说话,似天方夜谭。
“这两日静静心,然后把今日事前后想一想,有哪些荒唐不符逻辑的地方,理好了,告诉我。”他俯下身,抬起隋棠下颌,“如果一处都想不到,或是装死不去想,你就别想踏出司空府一步,更别想再见你亲族一面。”
第24章 你只需要忠于殿下。
西风烈烈, 在庭院打转,扑来屋中几缕,从妇人侧腰、耳旁呼啸穿过, 扬起她跌散的乌发,带血的衣袂。
于是落入隋棠耳中的声音更多了, 凛冽的风声,细碎的布帛声, 接近于无却贴着肌肤的鬓发厮磨声,嘈嘈杂杂, 让她辨不清面前人说的话。
但她明明听到他说话, 就是荒唐似幻觉。
很快,男人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他说,“听清楚没有!”
下颌依旧被他钳制在手中,隋棠被迫扬起头, 早已松散的白绫从她面上滑落。
四目相视里,她看不到他。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渴望, 想看一看他的样子。
到底面皮有多厚,眉眼有多冷,才能说出这样可笑又卑鄙的话。还让她思考, 思考不出还要关她,囚她……隋棠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面色一阵白过一阵, 很快如纸般脆透, 整个人似散尽了力气就要窒息喘不上气,却又在箍住她面颊的五指松开的瞬间,牟足劲一口咬上了男人虎口。
是不要命发了疯的一击, 她双手死死攀住他那条臂膀,让入口的皮肉被咬得扎扎实实。
像一只备受刺激后发怒的小兽,即便拼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也要让他尝一尝苦痛,不许他如此得意猖狂。
说什么不许离开府邸,还不许她回家……她好不容易才回的家
!
隋棠狠狠地咬着,唇齿间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是他的血,她便更兴奋了,扯着那点皮肉在两排贝齿间磋磨,啃噬。
被她啃咬的男人在吃痛的一瞬,那只手聚起力气就要推开她,但是这样一推,她势必双手骨折、下颌脱臼;他也可以用另一只手并指成刀,一记手刀下去,她当场便晕了。然习武之人被偷袭后的本能,这日在这个妇人面前被全部压制。
蔺稷看着她脖颈突起的青筋,感受虎口愈发深刻的疼痛,半晌垂首吻过她发顶,伸手抚她背脊,容她发泄。
原也没有太久,那点疼痛就消散了,就剩一点力道撞击在他胸膛。
隋棠被气晕了,整个人软绵绵滑下去,跌在一双臂弯里。
也是这日晕厥后,隋棠许久不曾清醒过来。
林群说是受了风寒,加之惊惧所致,引起了高热。没有大碍,但切不可让高烧持续,恐影响了阳白穴上的血块。
闻“阳白穴”三字,蔺稷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但好在当夜隋棠用药后发出一身汗,有些退烧了。他松下口气。
却不料第二日凌晨时,高烧退而又起,至天明浑身的温度比之前更甚。蔺稷推了政事堂的事,按照医官的意思,尝试给她以冷敷降温。
长泽堂中提前烧起了地龙,烤得整间屋子干爽温暖,如此脱剩小衣,掀开被褥也无惧着凉。
蔺稷也不假以人手,皆亲力亲为。从铜盆拧干在温水中浸湿的帕子,敷在她额头、颈部、腋窝。每隔一个时辰,便给她更换一次帕子。
第三日晌午,她虽没有彻底退烧,但温度稍降下些。只是人还是迷糊混沌,不甚清醒。蔺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第四日下午开始,恐长久冷敷适得其反。医官建议只擦拭便可。重点在耳朵后面和腋窝两处,以冷水凉帕擦拭,还是一个时辰一次。
凉帕擦拭降温是有要求的,需在相关部位来回敷揉,以促进穴道散热。本也可以躺着擦拭,但恐弄湿被褥,之后更换累她受寒。于是便都是蔺稷将人抱起,圈在怀中进行。
耳后还好,蔺稷给她揉敷时,人很老实,除了一开始对凉帕贴身的一点应激,其他时候都安静垂着头,贴在他胸口,由他摆弄。许是冰凉的帕子贴在滚烫肌肤,让她舒缓了些,穴道上又力道适宜,她不是贴紧他胸膛便是凑向他握帕的手掌。
夜深人静的夜里,病弱的妇人面色潮红,紧蹙的眉宇因郎君的细心照顾而微微舒展开来,浓密的睫羽轻轻垂覆,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她的嘴角概因身子这一刻短暂的舒适而噙起了一点笑。
蔺稷在琉璃灯盏昏黄的灯光下看她,或许是他的错觉。
但有一点,他很肯定,便是在此时此刻,品到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夫妻两世,到今日,他才头一回用心照顾她。
她原也不是很好照顾的。
譬如给她腋窝揉敷时,她实在太过敏感,根本碰不得一点,抬起的手臂在帕子碰到腋窝时,瞬间便缩了回来,又是夹紧又是推开,闹得被褥中热气全散了。强控她,她竟还会使出一些市井妇人的计量,又挠又抓。
蔺稷垂眸看被扯开的衣襟口,骤然添出的两道红痕,还有下巴颈处刮去的一点皮肉,在一些特殊时候且算了,说不定他还能心甘情愿凑上去让她多挠两下,但这会也太亏了。他将被衾拉来给人裹得只有一个脑袋在外头,放弃了柔敷腋窝,只一个劲擦拭耳后。
……
第五日午后,隋棠的体温降下来;第六日晌午,彻底退烧稳定下来。人有些醒了,但是体力不济,人也疲乏,便依旧躺着不曾下榻。
这日晚间,蔺稷没有再来。
从白马寺回来的这些日子,长泽堂内寝侍奉隋棠的人,一直只有蔺稷一人。以至于六七日过去,蔺稷回来自己的卧房,人有些发昏。
直待用过药,沉沉睡了一个下午,人才有些回神,握拳松掌间感受到几分力道。其实以往行军,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但自八月在鹳流湖受伤后,他的体力便远不如从前,人也容易疲乏的多。且每每这等时候,他总会心悸,心口发疼。
已近日暮,林群给他切脉确定无碍后,正理药箱准备离开。抬眼忽见他往左手虎口的伤疤上正在倒一味药。
药味刺鼻,林群眉心跳了跳,赶往上去拦下,问是何药。
“董真怎如此大意,把这等药给司空?”林群看清那药,脸色都白了。
蔺稷手中拿着的是一瓶消肌蚀骨粉,如此洒在伤口上,以后疤痕难消不说,若是撒多了直接腐蚀皮肉,破败得更厉害。
“这伤口不是你说咬得太深,十有八九消不掉了吗?”蔺稷撒了薄薄一层,然后又轻轻吹掉,只余些微粉末在上头,从书案抽来折扇来回扇着,“董真说过这药的利弊,我有数。”
蔺稷瞧着伤口上已经不见粉末,稍有微微疼痛,便是已经吸收了,遂合了合眼道,“你拿走,反正我用得差不多了。”
林群难得失了礼数,抓来药气鼓鼓走了。
“等等,把外间那人传来。”
蔺稷还在看伤口,上面清晰留有两排牙印,一排在手背,一排在掌面。他撑了撑手掌,手上肌肉绷紧,五指抻直,一时间不由皱了下眉。
虎口处依旧隐隐作痛。
“还真是下死口咬!”蔺稷暗自嘀咕,放松手掌,目光如水脉脉,全部凝在上头。不自觉抬首至唇边,启口吻合,唇齿间交缠。
敲门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进来!”他的声音还带着落吻牙印时的低沉轻柔,然抬起望过来的眉眼,已经如朝局里战场上、如世人口中相传的那般冷冽威压。
兰心受不住他一眼,“噗通”跪了下去。
“七日了,还没跪够?”蔺稷也不看她,只笑笑道,“还是我处医官医术不精,良药不良,没有治好兰心姑姑?”
自隋棠从白马寺回来,蔺稷便让兰心每日跪在他政事堂门口,一日跪四个时辰,每晚有侍女扶她回房,医官亲去治疗上药。第二日再跪,再医治,如此往复。
兰心本不怕被罚,但怕被罚得不明不白。
尤其是梅节死了,也死得不明不白。
明明是护主而死,但是没有恩赏,只有一卷草席丢去了乱葬岗。
“司空处的医官自然是好的。”兰心撑着起身,额头上冒出冷汗。
每日她被扶回房后,已经侯在一旁的医官总会让她在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中择一味药用以内服。一瓶是培元补气的药,一瓶是噬骨腐筋的毒。她若选到培元补气的药,医官银针入穴,便是极好的活血散瘀的良方,跪了一日的双膝顿时松泛不少;若是择了噬骨腐筋的毒,银针落下,则当真是噬骨腐筋,痛苦不堪。
若是直接以这样的毒磋磨她,她受不住便可直接求死。然而偏偏还有一味药实实在在可以让她过活,不仅是活着,还可享受,如此勾着她。
她有两日在剧痛中求死,然目光所及另一瓶药,便生出无限渴望。她恨自己明明有机会,却没有好好选择。明明有一条坦途就在面前,她为何要走布满荆棘的小径?如果再给她选一次,她一定一定会选正确的那一条……
“医官好坏,药物优劣,其实全在姑姑一念之间。”蔺稷把玩手中折扇,“原本我谴走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的来路与意图,我不想开杀戒。你们为奴为婢已然不易,还要枉做棋子,实没必要。然又被我唤回,乃是因为殿下。为了殿下,我愿意请你们回来。可惜,你们想错了路子。重回之际,可是觉得本司空正中下怀?”
兰心面如纸色,当日崔芳来请她
和梅节回司空府时,太后与陛下确实是这般认为的。
“阿姊不错,竟这般快惑住了蔺稷的心。如此兰心梅节前往,可为我们往来传递消息。蔺稷乃正中下怀。”天子欢愉道。
“你们首要任务是服侍好长公主,没有指令不可妄动。”太后再三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