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彬才,聪明是好事,但自以为是的聪明容易坏事。”
地上的那盏烛火就要烧到尾,火势已经极其微弱,姜灏叹息离去。
拐出这处牢房,一墙之隔,“纳贤令”中排在钱斌后头的李颂、赵寅、汤安三人正恭敬候在这处,见姜灏皆拱手致礼。
“你们如何在此?”
“是司空让我们来的,说听一听令君的审讯,多思多学。”
姜灏望着他们,又回望幽深牢狱,边走边道,“所以,想到了甚?又学到了甚?”
李颂:多做事实,少出风头。
赵寅:遇事当宠辱不惊,不迷心障。
汤安:个人名声贵,贵不过万千民生。
姜灏颔首,“各自回去整理上任卷宗,明日起你们正式入仕。”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停下脚步。
姜灏笑道,“亦是司空所言,你们若对钱斌事之感悟让本官满意,便可提前结束试官时间。”
“多谢令君。”
“谢司空吧,他惜才惜时。”
以钱斌一人的试用,提前结束了其余三人的试用。如此既确定此三人之品性,又借此给于无声的震慑。
姜灏目送他们离去,回想司空府中年轻的主官,又想太极宫中的少年天子,
世事总难全。
而如今出了一个长公主,不知能否让君臣关系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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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廷尉府牢狱中的那盏孤灯慢慢烧尽,晌午的日头就要移上中天。
望烟斋中,今日应长公主所求,承明讲得久些。
他如今的左臂假肢已经装好,深衣广袖掩盖,虽起不了作用但望之与常人无异。面目也已改变,容色昳丽的弱冠郎君化作了普通面貌的青年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儒雅温厚。
他话少,但心很细。
譬如这段时日没有开枯燥的启蒙课,而是给隋棠讲了可以自娱互赏的“诗词歌赋”的创作。为的是之前青台事件,到底她自己也染了血,鲜血黏腻,女郎都是洁净养在闺楼,甚少沾得此等事,他怕她多思惶恐,遂寻了这些课程激她兴趣,分她心思。今日本来要讲的便是最后一项,“赋”的特点和“作赋”的要求。
承明备下了一些经典的长短赋,欲读给隋棠听。
却不料隋棠道,“既讲赋,不若谈谈近来名气最大的《锦衣赋》吧,孤原有不解之处,想要请教老师。”
虽前两日,承明便隐约觉得她心情不错,并没有受太多影响。然直到此刻承明才确定又惊讶,她根本没有囿于青台之事,竟是如此从容提之。
“老师,怎么不说话?”隋棠跽坐在席,晌午阳光透过闭合的六菱花窗洒在她身上,斑斑驳驳,明晦交错。
许是日光晃眼,又许是博望炉中香烟袅袅,飘在二人中间,承明有些看不清她的面目,缓一缓如实回应。
隋棠莞尔,“他欺辱我,死不足惜。我不觉自己有错,便也无所畏惧。”
自然,这是一半的缘故,还有一半源于蔺稷。
青台曲宴后,起初梅节说她过于冲动了,若是因此激怒蔺稷,牵累陛下,实在得不偿失。
隋棠闻言生气,不是不能忍,可是都欺负到脸上了,忍不了。再者,青台上拖下去的既然是钱斌,便说明她是安全的。
奈何梅节又道,“青台千百人前,司空自然要维系自身名声,焉知他暗里会做些什么?
之后又拉兰心上来附和。
隋棠不理会她们。
却不料,就在当日下午,她便接到了中贵人带来的口谕。天子说她殴打朝廷命官,行事鲁莽,罚她半年俸禄,半年间每日跪于佛堂两个时辰以静心。
她接了口谕,心中委屈。
青台曲宴上,她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吗?纵是要忍,要低头,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社稷再危,也该有起码的尊严和气节。
她以为阿弟就算不派人来褒奖她安慰她,至少也不该罚她。
兰心开解她,这是陛下不得已的服软,一来可消蔺稷怒意,毕竟钱斌是他看重的属臣;二来是对她的保护。意思是天子已罚,蔺稷便不会再为难她。
隋棠听了将信将疑,领旨跪去佛堂。
梅节陪侍一旁,只低声道,“殿下以后还是要谨慎行事,这几日婢子出去打探消息了。坊间维护公主和维护钱斌的声音不相上下。司空自曲宴之后,也几日不来了,政事堂大门紧闭,焉知到底在作甚!”
隋棠跪在佛前,已是第四日。每日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跪着,起初还好,但慢慢便有些坚持不住,晚间睡觉双膝火辣辣地疼。昨日起,她一跪下来腰背便也开始发僵发酸。眼下才跪了大半时辰,她便觉得膝盖仿佛同地面蒲团都生了根,浑身的力道压在上面,就要将骨头碾碎。她想动一动,缓一缓,但浑身僵硬动不了分毫……
阿弟,竟要罚她半年之久……
隋棠越想越委屈!
待到第五日,隋棠搭着梅节的手在一瘸一拐踏出殿门时生出反意,她没有错,不要跪。
大庭广众之下,蔺稷能容钱斌被拖走,便是认可了她举止。他都认可不提了,阿弟何必如此畏畏缩缩。
左右保的是他的位置,跪的是她的膝盖?
那她还保着社稷尊严呢!
隋棠的思维又绕回了最初。
她就是没有错。
梅节和兰心便又开始劝她,给她各种分析利弊。蔺稷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长泽堂。
政事堂封门五日,今日方才打开。一开门,看过崔芳记录的隋棠日常,才知天子口谕,中贵人乃日日来府中监察她。
淳于诩觉得是他们姐弟间的事,又观长泽堂膳房汤膳流水一样补去,空盏送出来,吃喝未减便大体无恙,于是做主没同他言语。
“臣看看。”
没人发现他是何时入院门的,听到了她们主仆多少话,反正待她们回神心有怯怯,他已经行至隋棠身前,俯身撩起她的长裙亵裤。
“我几日不在,你便把自己弄成这样!”这话响在心底,脑海中想起的是前世他独留她在府中的年月。
“疼!”隋棠应急喊出声,不自觉地踢了他一脚。
看便看了,这人还故意掐了一把她膝盖青紫的皮肉,上刑一样的疼。
“喊疼还跪?”他看另一只膝盖。
“你又掐!”隋棠抽着冷气叫唤。
“殿下还去,臣便还掐。”
“你……”
能踢能叫唤,气性也不曾被压下,还好!
蔺稷抬眸看那一张几欲疼哭的脸,低低笑过,绕道入屋内饮了口茶,“殿下犯了何错要跪?”
隋棠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咬住唇瓣。心道,你多此一问。
“因为您打了钱斌?”蔺稷的话在她身后掀来,“这也没错,他先欺负你的。”
他说她没错,他说她没错……这事发生,他是第一个说她没错的。隋棠心潮澎湃,前头那股酸涩直冲脑门,鼻尖通红。
“罢了,一会中贵人来监察,臣来跪。”
随这话入耳,隋棠怔住了。
酸涩蔓延到全身,心头却如火一般燃烧,驱散了这深秋又瑟又寒的风。
隋棠的眼睛也红了,白绫上湮出水渍。
“既然孤无错,要你代跪作甚?” 妇人努力吸了下鼻子。
蔺稷将茶水用完,“臣不是为殿下代跪,是臣本有错,来向殿下领罚的。”
“你、哪错了?”隋棠忍不住回头,来不及擦眼泪。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不是殿下说得吗?”蔺稷走上前来,弯腰将人抱起置在长案上,解开她已经潮湿的白绫,用指腹拭她眼底,“青台之上,让殿下受了欺辱,臣的错;没有护好妻子,更是为夫的不是。”
是心头被点燃的火真的驱走了秋的严寒,还是风自己停了下来,亦或者是侍女受蔺稷指示合门后将一切声响隔绝在了屋外?
周遭静谧宁和,唯有男人的话来来回回在耳畔缭绕。
隋棠这会的脑子转得也慢了,心却跳得极快,在这被他以臂膀圈出的一方安静天地里“咚咚”回响。她想说些什么,但蔺稷还在说,她插不进去。
他说,“君辱臣死,殿下舍得吗?”
隋棠摇头,她本意是还不至于死不死,但蔺稷总抢在她前头开口。
“臣便猜到殿下是舍不得的,所以要是一会中贵人还来,臣去跪,算臣赔罪。”不知何时他将拭泪的手停在她面颊畔,一拢一抬,双手便捧住了她面庞。
他指腹和虎口都有密密的薄茧,隋棠的肌肤如今被养得逐渐滑腻,很是敏感。但她却未觉不适,反而因他掌心的温热厚实而感到心安。须臾又漫长的五日里,她的担忧、踌躇、惶恐、不甘一下便荡然无存。
因为他在她耳边解释,“前衙事务突发,忙了些,今日才松泛一点,让殿下受惊了。”
顿了顿,他又安慰,“外头的风声很快也会转了,钱斌罪该万死。”
隋棠点点头。
然脑袋在他双掌中,除了蹭上更多的茧子,根本动弹不了。只得由他所控,脖颈后仰,面容轻抬。
一双埋在层层青丝叠累的鬟髻中的梅花点珠对梳,发出冷金色的光。垂下的珠玉流苏轻轻打晃,泠泠作响。
这个姿势两两相对,四目相视。
按理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他的面庞,他的样子。
隋棠在这一刻骤生遗憾,她还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
于是又生出期许,等眼睛治好了,定要好
好看看他。
这样的念头升起,她的后背顿起一阵寒意,人往后缩了缩。
呼吸变得急促,撑在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袖沿,因生出如此念想而对自己鄙夷,因眼前逐渐覆压下来的黑影而紧张,她仍欲后退却被他撑住背脊。
旃檀香馥郁,携带着他的鼻息和呼吸,是他在俯首。黑影越来越近,属于他的气息越来越浓,就要肌肤相触。终因一个声音响起,戛然而止。
他抵额触在她眉宇,鼻尖点在一起,掌心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拂去她残留的泪痕,启口没有将吻落下去,只低低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