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的长公主掀翻棋盘,同权倾朝野的大司空贴面相问。尤似片刻前,誓要追随司空的钱斌,欲辱公主于白日朗朗下、众目睽睽前。
而她的问话,无非两种回应。
是或不是。
蔺稷站起身,一旁的姜灏也随即起身,试图开口将局面转圜,却被蔺稷以目止住。今日青台曲宴,蔺稷没有带亲卫队,但是暗卫如影随行。这会隐于场外、混于人中的暗卫首领已经得了蔺黍示意,各自袖中箭对准了台上的隋棠。
只待蔺稷的命令。
射杀长公主。
如此不必回她这般刁钻的问题。
“不是”,便承认了谋逆之心。
“是”,乃退步甘为人臣。
若长公主在这会被暗杀,死在这处,完全可以套上一个“帝女暴戾,殴打臣民,为天所罚”的帽子;甚至还可以扯远些,乃“厉帝附身,鱼肉百姓,天诛之”。
“司空!”陪此同来的谋士蔡汀乃东谷军参军,早盼其能灭齐而代之,这会凑身提醒,“执金吾在外场,可随时指挥暗卫。”
“司空,不可!”姜灏连忙阻止,“卫泰未灭、南伐未征,这般行事会被天下共讨。”
“公主举止狂悖,此乃天赐时机。”三人尚在席上,离台稍远,话语低而沉,却皆掷地有声,蔡汀见隋棠如见以“莫须有”罪名诛他满门的厉帝,“公主罢了,又非陛下,只是让天子折了臂膀安分些!”
蔺稷没有应属臣的任何提议,没有给暗卫指令,也没有回答隋棠的话,只遥遥眺望高台。
高台上,劲风扫过公主,覆眼的白绫翻卷边沿,欲要挣脱控制从她面上滑落。滑落后,本该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两世,她不曾见过他。然而,他又何曾见过真实的她呢!
女郎性情,竟是如此刚烈。
“司空大人,是与不是?”明明是他的场地,这会她却已经反客为主在催问,一股赤足无惧着履者的癫狂气质。
半晌,风愈大,终于将蔺稷的话灌入在场每一个耳中。
他说,“拖下去!”
这三个字意思含糊不清,是将公主拖下去就此反了,还是保下公主将钱斌拖下去勿碍人眼?
蔡汀和姜灏一时皆愣住,于是左右侍卫虽领命却也踌躇。唯见公主从高台走来,冷冷开口,“还杵着作甚,将钱斌给孤拖下去!”
周遭侍卫一个激灵,抬步上前。
姜灏在这会翘起嘴角,扭头拈须而笑。这瞧着弱不禁风的公主,狡黠堪比狐狸。偏待其走近,发现人呼吸急促,原是慌得厉害。
蔺稷低眉也笑了,狐假虎威,话是接得真快。他压下嘴角,上去扶她,“殿下受惊了。”
掌心冰冷黏湿,还挣扎着不肯给他握。拂袖从他身前过,从侍女手中接了一盏茶灌下,“孤已兴致全无,先回府了。”
*
青台出了这样的事,曲宴便也无法再进行下去,就此散席。
而钱斌被打一事,坊间到朝廷自然议论纷纷。
有说他欲欺辱公主,活该被打,公主有气节,真烈性也;有说他有错,自有三司审理,公主所为乃私罚,举止骄横也。
这样的声音在洛阳城涌动四五日之后,渐渐地,前者维护公主的声音愈大。再待二来日过去,话风彻底成了钱斌咎由自取,活该如此。
廷尉府大牢中,衙役们也在谈论,趴在柴草上喘息的人,闻言惶恐不安,摇头不信。
“怎会如此?”
“岂会如此?”
“一定是他们传错了……”
“你们、你们听错了是不是?我乃纳贤令榜首,司空择中之人,我……”
钱斌当日为琵琶所砸,结结实实的三下,头破血流,浸染衣裳,命存一线。扔来廷尉大牢后,因不知上头具体意思,遂只给简单清洗喂药,吊住一口气,以待审讯。
而他心气甚高,总觉自己命不该绝,此行乃为司空铺路,早晚定会被放出去,请为座上宾。如此意志支撑,竟让他熬过了这么些时日。
直到此时此刻,闻风向大变,终于恐惧起来,扑向牢门嘶吼,“……我要见司空,我有文章献于司空,我有良策可助司空,我、我要见司空……”
“你见不到司空了,有什么话与本官说也是一样的。”
衙役正欲呵斥,闻一个温沉的声音响起。乃尚书令姜灏,由廷尉陪同过来。
“姜令君——” 钱斌抓着铁栅栏,缓过一口气,双目眯起,想起自从自己做了《锦衣赋》开始,姜灏便一直打压他。
作赋当日,宴散之后,姜灏将他召入尚书台,说赋不好,要他修改再入册中。他闻何处不好,姜灏却只说让他自己去想。
后他坚持自己笔墨,不愿更改,直径入了《名士册》。为此姜灏便怀恨在心,纵是他纳妾摆宴,帖子拜上,他也不肯出面坐席。
平素于尚书台任职,姜灏亦是对他颇有挑剔,凡他所录之文书,姜灏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者呈给大司空。
他主持的两场曲宴,整理了文章送至姜府请教品评。姜灏纵是挑不出错,却也非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
事勿占长公主,记之慎之。
但是司空对他明明很亲近。他的纳妾当日,司空派心腹淳于诩送来贺礼;上任不到一个月便让他尝试主持曲宴,还说他前途无量,后生可畏。
“是不是你,你从中作梗,让司空厌弃了我!”钱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攀柱厉声质问。
姜灏在牢房外的一张黄梨木长案后敛袍坐下,廷尉领人离去。
尚是晌午时辰,一抹辰光从外头撒入。然牢狱昏暗,姜灏将长案蜡烛多点了两盏。案上烛火正盛,将他清癯明澈的眉眼照得愈发灼人。
姜灏目光清冽平和,瞳仁漆黑不见底,抬眸看狱中人。
“本官何须作梗,你在写完《锦衣赋》当日,便已经被司空排出局了。”
“你说甚?”钱斌闻言大惊,“那是我扬名之日,我之文章,司空喜欢得很。他夸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更是将这八字亲手书于我卷册之上。”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对,以这八字赞你才华无双!”姜灏叹了口气,“风絮才,金石艺,敢问彬才这是颂扬的何人呐?”
钱斌面目滞了一瞬,瞳孔微缩,这八个字指作谢道韫,李清照。的确是赞扬人才华出众,但多指女子。
是赞扬女子之才华。
“司空……司空口误了!”
“司空还给你手书于卷册,他手也误了?还是司空才疏学浅,错用此语?”姜灏摇了摇头,颂赋中佳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妙哉!稀哉!”
“寻常人闻之,赞尔文采佳,读懂你以羲和起舞、年少率兜鍪描绘公主与司空二人之风姿,映成当日司空封侯之盛事。”
“学成者闻之,领悟绝云气,负青天,乃化用《逍遥游》中句,结合“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则正好对应了东谷军渡江伐南计划。故认为整首赋乃明为扬公主司空之风姿,实乃以上君来衬托臣下的功绩与抱负。”
“世人十中七八便以为此赋所含之寓意到此为止。其实不然,此赋最关键的只有一句——”
姜灏未往下说去,只顿下口,惋惜地唤了一声“彬才”。
彬才,是钱斌的字。
钱斌呆呆望向他。
姜灏遗憾合眼,“你太急了。”
这话出口,钱斌似被抽干力气,双手从栏柱上滑下去,双膝委于地。
的确,《锦衣赋》中最关键的只有一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确切地说是半句: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
其意本是飞起横绝云巅,穿过云层。但是里面藏了“未”字,便是不曾飞起。
不曾飞起那要又如何会穿越云层呢?
前后矛盾的一句话,其实就是以羲和喻公主,以公主暗指齐皇室再难飞上云巅,来日上达青天的是年少率兜鍪的司空。
钱斌以此举向蔺稷表明心意,然却得蔺稷八字赞女不赞男之言。
蔺稷如此回应,实乃以男女相反之意反驳“羲和飞而未翔”,告诉钱斌,自己并不赞同他的意思,而钱斌也不懂他的心思。
“原是我急功近利,被蒙蔽了心智?”钱斌满目恍然又茫然,“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我、我怎能不知是夸颂妇人之才的?我知的,我知的,这稚子开蒙就学的词,我知的……我、我太急了……”
满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望向对面尊者,又缓缓垂下眼睑,实乃无颜面之。
蔺稷,在他《锦衣赋》大成之日,给他批语暗示出局,但并没有直接驱逐,便是留了余地。之后的亲近和任用都是在测他心智,还让姜灏辅之。
姜灏,姜令君说那赋不好,要他多思多想修改再入册中。
对他所录之文书,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呈给司空。
对他的文章纵是挑不出错,却还是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事勿沾长公主,记之慎之。
这分明是在保他,给他机会!
……
果然,姜灏开口道,“现逢乱世,烽火四起。战乱多而将才出,然读书人依旧是瑰宝。这一点本官与司空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即便司空早早将你排出局外,还是纳我之言观之没有直接否决你。毕竟你满身的才华,乃纳贤令的翘楚,万里挑一。遂便由本官带着你,旁敲侧击,盼你早日拨云破雾,灵台清明。”
姜灏起身,捧一盏烛火行至钱斌处,俯身看他,“事实证明,你有文采而无文心,能审时却不能度势,皮囊尔。”
“不,我还是想不通,司空之志从迁天子来洛阳便已天下皆知。诸侯争霸,他岂会不想为王!我是在帮他,我是督促他,催发他,大丈夫就该择机而起,立时而断!”
姜灏手中微弱烛火,因受钱斌激动之语、气息喷呼而左右晃之,几欲灭去。姜灏小心掩护,待它重新旺起,照亮一方天地,方缓缓道,“什么时机?公主为你所辱低头奏曲之时机,还是公主举琴殴打你之时机?退一步说,那是公主,又不是天子,辱了她又如何?杀了她又如何?只要隋家天子仍在,你在青台曲宴上的所做作为,除了给司空添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外,还能作甚?”
“怎无作用?公主受辱则皇室威信再减,乃我助司空之志大功一件;公主殴我若司空立时杀她,则可借神鬼之说毁皇室名声。如此我纵死也是为司空青云志殉道尔,我将留芳于新的王朝新的史册上!”
姜灏蹲在牢门前,举灯照清他被血迹留痕而斑驳肮脏的面目,沉沉叹息却又庆幸,“所以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个人声名尔。索幸司空弃你甚早,不曾与你同行!”
他将烛火往钱斌处推进些,起身离开。
“不,不……”钱斌看着地上忽明忽暗就要燃尽的蜡烛,还在挣扎,“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么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么可能不认同?齐皇室式微已经难上青天难凌云端,这是事实!”
“是不争的事实!”
他似用尽了一声力气,声嘶力竭后喘息委地,还在痴痴而问。
姜灏终是不忍,转身回首。
“令君……”钱斌气若游丝,“还望、令君解惑。”
“你原说的不错。毕竟你于中秋宴上,拂君面称病退宴,事后司空也不曾说过什么。”
“但还有一处,你不曾看清——”
姜灏顿了片刻,重新走向钱斌,用仅两人可听到的声音将话缓缓道出。
钱斌闻后头语,眉心抖跳,僵立不语,直呼荒唐!
“你识出司空之志,却未见司空之心。”姜灏退身与之拉开距离,再度摇首,“也是,妻亡未足周年便纳妾之人,多来难见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