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静的乃内史府中官员。
蒙氏七个兄弟,自出宫归来,已有十余日,从初时的胜券在握到中途的忐忑不安到如今几近崩快,蒙烺终于按耐不住,“方鹤最迟后日便抵京了,我们撤出去,回凉州再说。”
蔺黍再未出过宫,城中随着皇后诛杀前朝国君,涌起的风浪也基本退去。
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
“大人,蒙乔将军府上来人了!”下人匆匆来报。
“阿乔?”蒙焕惊道,“让人赶紧进来。”
“小的是给王妃来传话的,请你们过府邸一聚。”
“你家王妃何时回来的?”
“昨日傍晚。”来人回话,“王妃去了一趟宫中,所以没有及时告知各位大人。”
“阿乔入宫了,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出来了。”
一行人相互望过。
实在这些天,宫中事宜过于诡谲。
陛下生死不明,皇后平定了风浪,蔺黍又传不出消息,但对他们也无追责。
“阿兄,我们是走还是去阿乔处。”
蒙烺嗤笑一声,“走,就得走到天涯海角去。阿乔,她到底姓蒙,再者王府里不是还有我们送去的好东西吗?去阿乔处。”
蒙乔在卫尉处设宴,酒过三巡,开门见山,“诸位有何打算呢?”
“闻阿乔入宫了,不知宫内情况如何?”蒙烺问。
“阿兄不是放了人在里头吗?”蒙乔笑道,“您还不知道情况。”
“陛下果真…
…”蒙烺眼中生光,“那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蒙乔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皇后同我做了笔交易。”
交易?
蒙烺回神。
“她做了那么多事,是想太子上位,梁王辅政,她留得性命?”
“这到也行,孤儿寡母,有名无实,吾等掌着实权,听话了且让她们坐着,不听话随时可拉下来。”
“是这个理!”
“是……”
堂中人纷纷,饮酒最多的蒙煊已经口吐鲜血。
顿时,诸人大惊,伸手扣喉欲吐。
“我是和皇后做的交易——”
蒙乔望向苍茫天际,昨日,她根本就没有入的昭阳殿,甚至都没有见到蔺黍。
皇后在宣阳门城楼接见的她,“当日为平臣民躁乱,承明提醒孤,需给世人一份投名状。孤其实觉得好笑,就是因为孤的出身,世人多成见,随意可作文章。砍旗灭国还不够,要赶尽杀绝。今日,你与孤说,你郎君无意谋逆,你乃清白无垢。可是那些有意有心的是你族亲,那是否你也需要给孤一份投名状?”
蒙烺饮酒不多,又吐出一些,中毒不深,但到底抵不过早早安排好的刀斧手,被压至蒙乔身前,口中仍在谩骂。
蒙乔俯身捏住他下巴,话语缓缓道,“可知我为何离京?”
“罢了,瞧瞧你们这幅蠢笨模样,我且从头开始说吧。”
“陛下立太子,给太子选妃,自然是因为国祚。但大张旗鼓选妃,给东宫设文武,针对的是蒙氏一族。”
“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无有女郎入宫门,无有将臣立东宫,你气得要死?”
“然后方鹤请辞,再选禁卫军首领,你还是不得选,你便更加恼怒?而我趁机也挪出卫尉位置,假意提你,你却还是扑空,你就恨不得要揭竿而起了?”
“陛下就是故意激你的。”
“为、为何?”
“你说为何?”蒙乔叹了口气,“从你台城失救起,你就是一颗死棋,一个废人了。你若是无意的,便是能力不足;若是有心的,便更该死了。何论,在此之前,陛下忍你太久了,那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惜!”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敢往宫中插眼线,你是不是忘记了,早年东谷中的细作是怎么被清除的?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出现过细作吗?你怎么敢的?”
蒙烺胸膛起伏,双眼涨红,鲜血从他口中缕缕沁出,“……你都知道?你为何么不说,为何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猜的,大约我比你们聪明些。”蒙乔拍了拍他的脸,一片肃杀的眉眼中,眸光愈冷,切齿道,“这么多年,我提醒的还少吗?劝阻的还不够吗?为你们,我一双儿女就差要折进去了。即便这样,你们听了吗?譬如这次,你们考虑过我吗?不,你们一定考虑过,考虑过我们乃同姓同族,我除了上船别无选择?”
话至此处,她长长舒了口气,眼尾微微扬起,嘴角弯起一个稀薄笑意,“可惜你们没有想到,我会凿了这艘船吧?”
“好毒的一颗心,好好,我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蒙烺手足踢蹬,欲要抓住妇人,将她撕裂成片。
“你该想到的。”蒙乔从侍者手中接来悬雕弓 ,套头勒弦,双手间巧劲施力,一个翻转,将人绞死其中。
当年,蒙氏宗亲的族长,就是这般死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中。
蒙乔转身给他合上眼,落下一行清泪。
当年在凉州举兵,一为替父报仇,二为百姓安生谋求新主。
明明都实现了,却还如此贪心。
贪心又愚蠢,在这个世道上,怎么可能活得长呢?
她抹去眼泪,往宫城走去。
鸿嘉二年腊月初八,卫尉蒙乔于府中诛杀蒙烺、蒙辉等意欲谋逆者七人,将其七颗头颅献于太极宫。
同日,又将蒙氏共三万兵甲全部交出,打散编于东谷军中。
天子抱恙在身,但稍有好转,这日接了兵符,与皇后同立城楼以安民心,庆祝腊八节。
铜驼长街,遇节庆不宵禁。这晚更是酒肆喧哗,灯火通明。
蔺稷在城楼举目远眺,看见被蒙乔接回家的胞弟,侧首看隋棠,“这幅局布了一年多,留你的最后一桩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悟出一些了。”隋棠给他掖了掖披风襟口,“陛下的目标根本不是铲除蒙氏,而是旁的。”
“具体说说。”城楼风大,哈气成雾,蔺稷掩口疾咳,一会气息便虚了。
“回寝殿,慢慢说。”隋棠伸手牵他,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第88章 (正文完) 初见于殊……
鸿嘉二年十一月廿三, 蔺黍当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这夜天上小雪落了又停,停了又飘。
他穿过昭阳殿后|庭花园,来到帝王寝殿前。
内侍监拦下他, 提醒他面圣需注意仪容。
他的仪容——
衣袍除褪唯剩中衣挂身。
朔风吹拂,看不见袍摆不动、环佩不鸣, 只有薄衣晃荡;头上无冠,足上无靴, 披发赤足而来,发已凌乱足已染泥。
莫说拜君王, 便是见高堂, 面妻儿,都不该是这幅模样。
内侍监吩咐宫人送水取帕,但他等不了,跪在门前喊“阿兄”。
其实应该喊“皇兄”, 已是天家皇室,君臣有别。
但此时此刻里, 他脱口就只有这两字。
阿兄。
寝殿的门开了,是薛亭,“陛下请您入内。”
他尚且跪着, 闻言激动得都来不及起身,几乎是连跑带爬奔入内寝。
阿兄自多年前便已宿疾缠身,一入冬汤药不断, 鲜少见客, 这些他原都知晓。但他从不知道, 阿兄竟病得如此严重。
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乃偏殿熬药的气味接连不断地涌过来,只需一闻便令人喉间生涩, 难以下咽。
地龙烧着,他入内不久,已经手足生热,被风雪割过的面庞泛起红晕,寒意层层退去,暖意浮上来。这是一个康健之人的身体反应。
但是他的阿兄,曾经统御千军万马、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却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从被褥中伸出、握上他手背上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得如同一个死人。
许是那抹彻骨的凉意,亦或是阿兄用足力气地抓握,让他回过了神。
可是回过神,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得阿兄先开了口。
“你来了。”
他僵硬地点头。
忽就泪意上涌,一颗眼泪砸下来。
“扶我起来。”蔺稷的声音很轻,似浮游在虚空,“别跪了,就坐在榻畔。”
蔺黍低头照做,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阿兄病成这样,不该来扰他的。
“你这样来,我很高兴。”蔺稷靠在卧榻上,病气缠绕得眉宇间露出淡淡的笑意。
蔺黍抬起头,他的思维一贯追不上兄长,这会便又有些听不懂蔺稷的话。直到蔺稷抬手给他理了理披散的头发,他方明白他的意思。
按照外头剑拔弩张的气势,他多半该是提着皇后的头、披坚执锐来到君王榻。
“阿兄疑我?”
蔺稷毫不避讳地点头,“到了这个位置,阿兄生点疑心很正常。”
这话闻来,他是生气的。
即便已是君和臣,但他做不出那等乱臣贼子的事。他以为,阿兄不会也不该疑他。如同他从来信任阿兄,以前视他如父,如今奉他为君,一颗赤城之心天地可鉴。若说,有何处不满,何处对阿兄不那么信任了,大概是……
“阿兄疑你,是因为你对阿兄的不满。”蔺稷缓了缓,攒出两分精神,截断蔺黍神思,话语继续吐出,“不满阿兄对皇后太好,怀疑阿兄被她迷惑,失了眼光。”
“所以,说到底,阿兄也不是疑你,就是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