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多日未见皇兄,心中挂念,想来见一见。”
“今日天色已晚……”
“那臣再此等候,皇兄总会醒来,总需用药,臣明日见也无妨。”蔺黍截断她的话。
“梁王殿下,陛下有谕,此半月间需静养,不见外人。”
“到底是陛下口谕,还是皇后的意思?”蒙烺在这会出声,“外头多有流言,皇后在捂甚?又在等甚?”
这话瞧着是在质问隋棠,实际是提醒蔺黍。
“外头流言什么?”隋棠反问。
“皇后不必遮掩,吾等既敢深夜来此,便是知晓了实情。”蒙烺丝毫无惧隋棠,将话吐出“陛下崩逝了。”
隋棠闻此大逆不道之语,一时未曾开口,只静静看着殿下诸人。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滴答作响。
大殿博望炉中,龙涎香一缕缕溢出,一层层弥漫,将阶陛之上的妇人身影慢慢拢住,让人瞧不出她面目神色几何。
到底是此等言语,蒙烺吐出后亦觉后背发凉,呼吸滞闷。蔺黍则心中牵挂兄长,但又不敢过分逾矩。一时间,殿中静下。
半晌,诡异沉寂的气氛中,忽有黄门来报,“皇后殿下,宫门、宫门口,聚了不少朝臣,说要面圣。”
蒙烺顿时呼出一口气。
蔺黍离他甚近,以目看他,眸中生怒。
不管天子到底如何,怎可这会惊动朝臣!
此乃会乱了朝局。
朝局乱则天下乱,这比天子崩更可怕。
“殿下放心,都是支持您的。”
蔺黍蹙眉不理。
“都有何人?”隋棠问。
“有太仆令、右扶风、 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中辅都尉、石库令。”黄门回话。
这些人中,只有右扶风乃九卿之一,其他都是在九卿之下。
隋棠闻言,心中定下不少,“和他们说,朝昭阳殿磕个头便可,都回去吧。夜扣宫门之罪,孤代君赦了。”
“皇后殿下,你好大的胆子,敢代君行事。”蒙烺拱手道,“臣等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您何必要阻。”
“孤乃奉君口谕。”隋棠深吸了口气,“你们的罪,孤一样也赦免了。”
隋棠话落,转身就要走。
“殿下!”
“皇嫂——”
蔺黍被承明拦下,隔着半丈地喊道,“容臣见一见皇兄。”
隋棠顿步回首,“你要做的,是听你皇兄的话。”
“启禀皇后殿下,朝臣们不走。”黄门气喘吁吁而来,“他们不仅未走,又来了上林令和武库令二人,皆要请求面圣。”
蔺黍闻这话,侧目蒙烺,眼中要腾起火来,咬牙低斥,“疯了是不是,弄来这么多人?”
蒙烺眼中含笑,尤似抚慰,无声在说,只要您上位,一切自可平息。
“让他们离开。”隋棠重在阶陛站立,目视蔺黍,“四弟,你既唤孤一声皇嫂,皇嫂且应了。你皇兄需要静养,你去外头平了这场闹剧。”
“此间闹剧,臣自会平息。但是臣要见皇兄。”蔺黍坚持道,“皇兄安好,臣自会为今日之事领罪。但是,若——”
他缓了缓,还是将话吐出,“若皇兄崩了,怕是需要您好好解释解释,为何要瞒吾等。”
“孤已经解释过了,现在所为皆是奉君令而行。”隋棠以目示意殿门口的侍者。侍者得令转去偏殿,唯隋棠居高临下道,“退一步说,即便山陵崩,国有储君,自是名正言顺继位,也不劳梁王殿下如此。”
随她话落,兰心已经从偏
殿带来沛儿,正迈入殿中。
沛儿入走向隋棠处,需要经过蔺黍一行人,他被兰心牵着,两侧羽林卫护守。
入殿要卸兵去甲,避在一边的蒙烺等人眼睁睁看着小儿迈过门口,走入殿中,踩上阶陛。
随他踏上第一个台阶,羽林卫往两边散开,沛儿往上走去,隋棠下来迎他,向他伸出手。
妇人始终在高处,需人仰望。
尤似去岁雷雨天,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下万千军士仰视,望见她柔弱之躯迸发出力量,将屹立了百年的王旗斩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战役,白骨成山,血流如海,每一个战士都不愿死在黎明前。
她便是这般,让每一个走到尾末的人,都留下性命,都见到新生的日出。
“梁王殿下——”
眼见蔺黍疾步朝沛儿走去,承明最先反应过来,出声呵止他。而随他话落,殿外左右四方隐蔽处的弓弩手,已经举弓瞄准,只要一个手势,就可夺人性命。
蔺黍到底比隋棠快一步,将沛儿一把拽入手中。
蒙烺笑意委实明显。
沛儿捏着袖中箭,也在微笑,竖着耳朵听母亲指令,叔父话语。
“皇嫂莫惊。”他将孩子抱起来,一步步往阶陛踏去,最后将孩子置于凤座之上,一边按着孩子,一边抬眸看向隋棠,“从你斩断王旗开始,我对你已经没有太多成见了。但是要说彻底信任,恕我办不到。我要见一面阿兄,若他安好,我自领罪,若他需要——”蔺稷转过头看向沛儿,“至你长大,你都只需静静坐着,自有叔父为你鞍前马后。”
“但若我阿兄已不在——”他重新看向隋棠,“你有半句谎言,半点异心,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都不许我父我兄数十年拼来的天下,重落你隋家儿女的手中。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也决不允许。”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青年将军不曾注意到,自他将幼年太子抱上凤座的一刻,他的皇嫂眉眼都变得柔和,杏眸之中含笑隐泪。
他站起身,将身上甲胄一件件脱落,最后连发冠也卸下,发簪掷于地,皂靴护腕全脱去,剩得中衣挂身,披发赤足。
俯身伏跪,“我要见我阿兄。”
弃了君君臣臣,他只是一个自小被庇护宠爱的幺儿。
“带他去。”皇后终于松口。
蔺黍行径蒙烺一行,蒙家三位兄弟彼此眼风扫过,心中多有不安。
然回想郝氏传出的信,已经送入梁王府的东西,还有城外的两万兵甲……蒙烺心中重新安定下来。
滴漏又起声响,已经是丑时,新的一天了。
黄门第三次来报,欲要面见天子的官员都多了三位。
隋棠抱着孩子,还是和前头一般话语,“鸡鸣前离开,便赦免他们无罪。”
鸡鸣时,黄门第四次来报,又多四位,共十六位朝臣侯在宫门外。
隋棠问过姓名职务,基本品阶都不高,门第倒是不浅。
她扫了蒙烺一眼,低头安抚已经睡去的小儿。
蔺黍在此时回来,蒙烺一行见之就差要去迎他,问他情况。
然蔺黍面无神色,只平静走过他们,走到阶陛下,抬眸望向端坐凤位的妇人。妇人接了他眸光,却也不曾开口,只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身上穿了披了一袭天子的大氅。
蒙烺一行显然也看到了,一时间神色莫辨。
是陛下还活着,赐给胞弟一袭衣衫御寒,还是陛下已经去了,梁王殿下披衣而欲代之?
只见得蔺黍转过身来,对着蒙烺道,“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他站得位置也极其微妙,似将皇后母子护在身后,又似故意隔开这二人,以目与蒙烺一行欲传递消息。
但蒙烺并未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只有闻来第二句重复的话,“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话语坚定,眼神平静。
蒙烺重理前后种种,确定蔺黍与他们是一路的,且还有蒙乔在外……还有,蒙烺意识到,皇后熄声了,此间是蔺黍在发话。
虽不得一句明话,多有不安,但还是应声离开。
宫门口的朝臣见他出来,部分也随之离去,只是数日之间,洛阳城中关于天子崩逝、皇后牝鸡司晨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宫门口聚集的朝臣也越来越多,即便廷尉处、京兆尹、光禄勋三处多番派人止住流言,不许相互讨论,更谴兵甲至宫门口,让朝臣回府。然毕竟都是在朝为官的官员,又无犯错,遂效果并不明显。
“说到底,还是有部分世人,并不认可孤。否则即便天子崩逝,储君继位便可,何须如此。”
隋棠站在宣阳门的城楼上,看阊阖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员,以及被拉扯进入的民众,叹声道。
“殿下,需要向世人交一份投名状。”承明提醒她。
隋棠颔首。
这日,雪后初晴,一架极普通的马车从西林门出,直奔城郊五十里外的广林园。约莫世人眼光大都聚在宫城中,便只当这是一驾出去或采购或传信的寻常车辆。
“阿姊来了。”广林园中住着前朝亡国的君主和数百宗亲,卸了冕冠脱了冕服,青年乍看,尤似一介寻常勋贵子弟。
他与他妻儿独居一殿,隋棠来时,不曾见到他们,唯有隋霖陪她饮宴。
“阿姊贵人临贱地,所谓何事。”姐弟二人对案而坐。
“天寒地冻,给阿弟送壶酒。”
“阿姊有心了。”隋霖接了兰心奉上的酒,望向眼神寻视的胞姐,“阿姊是在找朕的皇后和太子吗?”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内寝,“阿姊来时,朕先一步送他们去黄泉了。”
“做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朕自个的人自个动手。”他将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隋棠身前,跽坐下来,握上她双手,“都一样在权利和欲要里浸淫,如今阿姊的手同我的手,谁又比谁干净呢?”
隋棠看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将手抽回,“我和你,不一样。”
“对,对,阿姊是为了天下安定。” 隋霖自己躺下去,两腿伸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望着殿宇,似看见殿外天空,“那这回,我也算是为了天下?地底下,见了列祖列宗,是不是得夸我了,可是我亡国了……这,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呢……”
是日傍晚,小雪纷纷,落地为水,水色鲜红。
阊阖门前,由皇后悬起一颗头颅,乃前朝最后一任君主。
亦有棺椁两幅乃前朝的皇后与太子,置于阊阖门前。
翌日,阊阖门臣民陆续散去,重回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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