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黍紧皱眉宇看向兄长,他的那点恼意还未散去,又开始被蔺稷的敏锐震惊。从来喜形于色的人,面色一下转了好几道变化,最后索性颓败地垂下眼睑。憋了半晌,嘟囔道,“您到底病得如何?”
蔺稷扣了两下床榻,外面的掌事便默契地将东西送了进来。
乃奉给蔺黍一沓脉案卷宗。
蔺黍翻阅,慢慢变了脸色。
“朔康十年正月,那场昏迷后,医官给判的寿数,十年尔。”蔺稷话语平静,似论起用膳起卧般寻常事,“如今快四年过去了!”
“阿兄,我……”
“听我说。”他以目定住胞弟,“你阿嫂是在那年的四月里知道的,在这之前,我给了她一份和离书,想让她离开是非之地,保她平安。她都应,字都落卷了,但又回来了,怀着身孕回来了。至此,便是这么多日日夜夜,提心吊担恐我发病,殚精竭虑照顾发病的我,还要想着怎样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因为我们有了孩子……”
“我、并不是很讨厌她。”
“你、朝臣、世人,总有人还不能完全同看常人般看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世俗的偏见,但凡存在,总是难以磨灭。”蔺稷轻叹,“但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不仅不会讨厌她,还会尊重她,爱戴她。”
蔺黍抬眸他看。
“你会的。”蔺稷笑道,“因为你阿兄的眼光很好,极少出错。而你的眼光,多半不如我。”
蔺黍眉宇间有些不服气。
蔺稷便又扣了下床榻,这会由郑熙领带,四个宫人抬来两个箱笼。
箱笼放下,五人很快退去。
“从你府上寻来的,自己去看。”
蔺黍起身去开箱笼,目之所及,冕旒冕冠,玄金一片。
“阿兄——”蔺黍跪下去。
“闭上嘴不必解释,谁干的,是何心思,我比你清楚。捡个炭盆,自己拿出去烧了。”
蔺黍双手打颤,摸上箱笼,动作有些迟钝。
蔺稷揉着眉心,压下嘴角,“你最好快点,等你皇嫂进来看到,你算是彻底落把柄在她手上了。”
漆黑夜晚,蔺黍在帝王寝殿外的廊下烧掉了两厢笼逾制衣物。
火光耀眼,然往来的宫人,侍疾的医官,戍守的禁军,都很有默契地绕过他,不闻不问,不阻不拦。
火苗舔起来,他的那一方天地生出暖意,驱逐他身上寒意。
寒意。
他又想起阿兄,回首隔窗牖看靠在靠榻上的人,听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声,喘息声,全部灌入他耳际。
于是,低头回来殿内。
“过来。”蔺稷示意他坐回榻畔,伸手指向另一头,“坐那,把腿抬起来。”
榻边案几上已经备下了温水和足靴,蔺稷探身绞干巾帕,蔺黍意识道他的意思,起身拦住。
“又不是没给你洗过足。”蔺稷将他脚底泥垢一点点擦去,费了他不少力气,最后不免疲惫道,“自己再洗一洗,炉上备着水。”
蔺黍双眼通红,“阿兄,接下来我该做甚?”
“出去,不必言及我,只说让他们离开。”蔺稷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后回来陪我。”
蔺黍听话照做。
于是,他在陪伴兄长的日子里,先是听闻外头一复一日聚集官员,要求面圣,传来后廷的都是人心不稳的消息,他几次想要出去平息,都被蔺稷拦下。蔺稷说,你阿嫂会处理。他便看到那个砍断王旗的女子,又砍断了前朝最后的一缕血脉,看见她双手鲜血淋漓,悬头颅于城楼,置棺木于城门,平息躁乱。
然后继续看一个个官员被带入宫廷,是在城门口聚集的太仆令、右扶风、 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很多很多人。听他们一个个讲述,蒙氏的几位将军是怎样同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已崩,皇后所为;怎样和他们承诺,但凡梁王殿下上位,他们便可以代君行事,择他们的女郎入后廷,选他们的子弟做高官,许低位的门户以高官厚禄,许朱门高台亦封侯拜相,甚至裂土封王……甚至,他们说,梁王如今已经控制宫城。
“阿兄的眼光果然很好。”他看着皇后,对天子道,“我去料理了他们,但求放过阿乔,她从来都是劝阻,此间事宜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蔺稷并未准许。
他就着隋棠的手用完药,看着忐忑不安的胞弟,笑道,“你怀疑了我妻子这样久,我是让她用行动证明的。所以你要我相信你的妻子,你也得让她自个来证明。”
话入耳际的一瞬,蔺黍最大的感受,竟是无力。
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力感。
阿兄,是否也曾这样无力,用言语无法让手足信任他爱的人,方才这般出此下策?
是故,当蒙乔用蒙氏七颗头颅来换他回家时,他终于滚下热泪,明明有好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与帝后跪首,“昭阳殿上话,永远作数。来日,无论何人欲碰阿嫂与沛儿,都先需越过我去。”
……
长街灯火阑珊时,梁王府的后院的桂枝连理灯便亮了起来。
蔺黍回忆前头诸事,贴在妻子胸膛,“我听阿姊的话,没有再听旁人的话。”
“是你长大了。”蒙乔抚他发顶。
“阿姊,他们毕竟是你族中兄弟,你要是觉得难过,不必抑着自己。”蔺黍从她怀中退身,自己搂住她腰腹,垂眸道,“但请莫怪阿兄狠心。”
蒙乔低低笑出声,“傻子,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会怨他!”
“你谢他甚?”蔺黍蹙眉。
蒙乔懒得理他,戳过他脑门,“就寝吧。”
蔺黍似想到些甚,面色冷下来,杵着不动。
蒙乔返身拉他。
蔺黍道,“你可是爱过阿兄?”
蒙乔愣了一下,实诚颔首,“爱过。”
青年原本僵冷的面庞一下春风化雪,一把将人抱起,奔去卧榻。
“说‘爱过’你还这般兴奋?”
“因为是‘爱过’ 啊!”
……
桂枝琉璃灯摇曳了许久,方慢慢停下来,安静燃烧的烛火晕出淡黄色的光圈,投在案后一双人身上,添出几分温柔色。
“我悟出来了,三郎费心设的这场局,要对付的根本不是蒙氏。你若只是想处理蒙氏,大可直接借他们台城失救那次发作。或者一坛毒酒,一排刀斧手,让他们暴毙便可。但你都没有,而是绕了这么一大圈。你真正的目标,是四弟,是朝臣。”
隋棠眼眶红热,抬头看向铜镜中的男人,与他四目相对。须臾方重新垂下眼睑,继续给他篦发缓神。
檀香木的梳子,被她在手中握了许久。她篦得格外仔细,就差一根根梳理了。
蔺黍贵在身份,又有军功和威望,是来日最有可能危及太子地位的人。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隋棠,受蒙氏兄弟挑拨,已有数次对她生不利之心。
“从你那年怀着身孕,来鹳流湖寻我。我没法再赶你走,我就一直想,一直想,我要怎样才能保护你。平了天下,御极九鼎,就能保住你了吗?”蔺稷深吸了口气,“不能,人心不可测,局势永远在。四弟从来不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我也不需要他如何文韬武略,我只需要他的忠诚,但我要如何确定呢……”
蔺稷缓了许久,“我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将我死后的场景,提前预演一次。”
热泪从隋棠眼中滚落,正好砸在他袖摆。
蔺稷看着洇湿的布帛,抬手抚摸自己面庞,想起朔康十年孟夏的鹳流湖,低声道,“阿粼,多谢你那样勇敢地回来。”
否则,他或许在某次发病时,某场战役中,熬不住病痛与伤口,便自我放弃了。
“你今岁,没有再生白发。”
隋棠从身后圈住他脖颈,吻上他发顶。
医书载,白发不可逆,生一便生二,青丝成霜雪。
或许,是命运逆了,你要好了。
……
开春入伏,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
已是鸿嘉四年的孟夏,昭阳殿中蔺稷登基时栽下的满园甘棠树,已经长得有半丈高,黄蕊白花如伞,遮天蔽日。
隋棠在树下纳凉,翻阅蔺稷脉案。
朔康十年到十三年,一入冬,他便旧疾发作
,高烧反复不断,昏迷时常发生。这最严重的四年里,每年都要持续三个多月,待到来年二月方有所好转。
然脉案载:
鸿嘉元年,高烧两次,前后十七日,无有昏迷。
鸿嘉二年,高烧一次,九日恢复,无有昏迷。
鸿嘉三年,未起高烧,未曾昏迷。
是的,便是去岁,入了十月,所有人都如往常般小心翼翼地待命、侍奉。结果太后染了风寒卧榻了半月,隋棠因帮忙批阅卷宗偏头疼了四五日,沛儿玩雪受寒咳嗽了数日……诸人多少都有些不适,唯独蔺稷一切安好,平安渡过了一个冬日。
太医署自然也给蔺稷会诊过,确定他的病症是在好转。毕竟当初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心脾有虚,肝气不振,五脏伤其三。按着当时的趋势,剩下肺、胃两脏到如今怕也已经受损。然如今从脉象看,尚且无虞。
为此,隋棠欢喜,却不可置信,这几卷案脉被她从早春翻阅到如今盛夏日。
怀恩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为陛下改了天命。
董真说,许是当年殿下砍王旗,兵不血刃平了天下,如此让陛下少受兵戈之伤,延了寿数。
蔺稷说,都是你的功劳。
他将书卷从她面上拿去,看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盛满细碎的日光。
隋棠靠坐在甘棠书粗状地枝干赶上,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我知道鹳流湖处的宅子,为何叫甘园了。”
因为植满了甘棠树。
因为甘棠遗爱。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对吗,陛下?”
“对。”蔺稷将她扶起,俯身拂去她裙裾尘埃,理平裙摆。
“可是这首诗,本指召公行德政,人民爱戴他,便对他憩息过的甘棠树亦爱护有加。说的仿若不是男女情意。”隋棠看着弯腰在她身前的男人,摸他满头青丝,规整的鬓角。
蔺稷起身,牵着她往内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