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一,内史府收到郝氏的第三份信,四字尔:天子驾崩。
当日,蒙烺抑制心绪,并无动作。只细心观察,发现这日轮值的太医无一人从宫中出来。
十一月廿二,宫中有特使飞马从阊阖门出。
十一月廿三,内史府再次收到消息:特使离京明为替陛下取药,实乃传信方鹤。
这日晚间,蒙烺在内史府宴请蔺黍。
蔺黍来时,天上小雪初停,西边天际天光尚存。
他近来都宿在中央官署,兄长抱恙,母后亦在宫中,府中妻儿又不在,若非蒙烺执意相邀,他也懒得出来。
实乃心中多有不安,隐约闻得兄长病重,太子都数日不出昭阳殿了。
“有何事非要我过来?”自禁中消息传出,他便一直甲胄在身,鲜少脱下,这日虽是他休沐,但离宫这么一会,心中已然牵挂。
蒙烺给他斟酒,持盏敬他。
蔺黍见他正色万分,一盏酒仰脖而尽,待酒盏搁下,竟是眼红乏泪,一时也不再饮酒,只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蒙烺起身跪下,向他奉上一物。
“你这——”蔺黍才要抬手扶他,视线却扫过他手上绢帛字迹。
【天子驾崩。】
“放肆,你何处来的这等话语?”蔺黍大惊失色,豁然站起,不禁四下扫过,压声道,“皇兄不过是病了,你到底何意?”
“敢问殿下,近来是日日得见天颜吗?”
蔺黍蹙眉。
“再问殿下,若非日日见得,又有多久未见了?”
蔺黍沉默不语。
“殿下再想,近来宫中可有异样?您见不到君王,可见得储君了?”
蔺稷依旧无声。
“不瞒殿下,消息是我当日荐的医者送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皇兄处安插眼线?”蔺黍终于开口。
“亏得臣插了这么一双眼睛。”蒙烺话语闻来字字发自肺腑,“殿下细想……”
“别说了,我即刻回去,一探究竟。”蔺黍拂袖离开,步伐太急撞过席案一角,带倒杯盏洒落一地。
兄长有病不假,但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
“殿下,殿下糊涂!”蒙烺赶忙拦下他,“你怎能这般入宫,如此去问,只怕性命不保。”
“你何意?”蔺黍闻这话多有不豫。
“殿下细想,如今昭阳殿中谁主事,谁护卫?不就是皇后主事吗,禁军除了您便是随太子一道挪去的承明。论起承明——”蒙烺冷笑了一声,“殿下不会不认得他吧。他乃何珣之子,对,如今被赐了天家姓氏,可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的出身。他与皇后,乃嫡亲的姑表兄妹。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病了这么多年,如今驾崩也不是甚意外的事。他们为何要捂着藏着,您难道不是陛下至亲吗?他们这般做,可见其心可诛。”
蔺黍抬眸看向他。
“殿下,太子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皇后却正值盛年,母壮子少。何论皇后还是一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公主,联合一个前朝太尉之子,若是禁中为他们把控,这蔺氏天下,我们出生入死十余年拼来的天下……”
承明的身份他早已知晓,自也同蒙烺一般质疑过。可是,承明于南地最后的攻伐中,几经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战功不可抹杀。
“所以呢?”蔺黍沉下心来。
得此一问,蒙烺望向他,一时不曾说话。
蔺黍心中想着蔺稷,无心和他浪费时辰,抬腿便要走。
“殿下!”蒙烺阖了阖眼,击掌为号。
内堂蒙焕和蒙煊二人合捧一物,随他们走近,终于确定为何物,蔺黍神色几多变化,回首直面蒙烺,双目中要窜出两道滚油箭矢来。
外头日光已经敛尽,黑夜压下,门窗四合的屋内,早早燃起的烛火竟无风摇曳。
蔺黍避过他们捧托之物,再次环顾四下,“你们一向同进同出,还有四人呢?”
蒙焕接来两者手上衣物,抖开乃一袭黄袍。
蔺黍当下瞥头无视。
“殿下——”蒙烺上前,将黄袍强硬披在他身,“他们午后已经提前去了城外组织兵甲。说来还是陛下的恩德,纵是立朝建国,依旧许我们自己统领蒙家军。”
“殿下,你不能让吾等兄弟们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在那小儿手中,为一介妇人掌控。”蒙焕帮他拢紧衣襟,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君,“就算你不为东谷军万千兄弟着想,只为陛下想。太子继位,确实还是蔺氏天下,可是你能保证大权不旁落吗?但若是您上位,用心治理国家,善待安养太子,想必陛下九泉之下只会感激您忍辱负重,守着这江山,绝不会怪责您。”
“殿下——”
蒙烺同另外两个蒙氏兄弟拱手跪于他面前。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耳畔响起蒙乔的话,蔺黍忽得战栗,一把将黄袍扯下,
“兹事体大,我入宫面圣。”
“不必多言,你们愿意的话便与我同去。”蔺黍道,“宫中情境若真如你们所言,皇兄已崩,皇后居心叵测,八门守军都是我的人,我自会应付。”
蔺黍一贯好拿捏,宫中宫门和殿宇的守卫也确实都由他掌控,城外又有蒙氏的兵甲,蒙焕思忖再三,颔首道,“我们与殿下同往。”
朔风呼啸,不见星月。
这个时辰,宫门自然已经下钥,然蔺黍令牌在手,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蒙烺一行入了宫阙,直奔昭阳殿。
【这是淳于诩相的马,乃首批汗血马,统共就十匹,送你一匹做十岁的生辰礼。】
【这不是要作战马用的吗?】
【战马还可培育,你十岁的生辰就此一回。】
……
【阿兄,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阿翁和大哥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你还有阿兄。】
【把眼泪擦了,我才是真正阿翁阿兄都没有了的人,我还没哭呢!】
……
【你喜欢蒙乔是不是?我给你去提亲。】
【真的吗?阿母说她比我大一些,说要考虑考虑。】
【考虑甚?你只需考虑你的心意便成,旁的有阿兄!】
【你滚远些,长兄如父,我欠你的。】
【阿兄比阿母还好。】
……
【这是司空大人特地派人给您送来的药。】
【我不要,打个巴掌给颗枣。】
【本司空打的是犯错的蔺将军,药是送给我受伤的四弟的。】
【愣着作甚,趴好,我给你上药。】
……
【阿兄无碍,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兄这一箭该射在我身上的……】
【嗯,等你再长大些,阿兄就不给你挡了!】
……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走到最后,蔺黍却觉双腿灌铅,沉重不得行。
他站在昭阳殿的外宫门前,看灯火不灭的殿宇。他的身后,随他而来的除了蒙氏三兄弟,还有他调动的两队八十人的虎贲军。虎贲军四位一千秩的都尉首领,原也是从东谷军中来,本是他帐下直系之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内宫发生的事宜,如今乃听命行事。
风声怒号似夜枭尖利,人影杂乱,如魑魅魍魉。
不知怎么就脱口“阿乔”二字,散在寒凉夜风中。
阿乔,阿兄没了。
“殿下。”蒙烺低声道,“若阿乔在这,今日她定然也会同意你兄终弟及的。她比任何人都爱惜陛下的天下,爱惜陛下打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仅仅因为她心怀社稷,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成败就此一举,他们已经压上了全部,断不能让蔺黍有丝毫动摇之心。蒙烺一行至今没有得到蔺黍一个明确的回应,遂心下一横附耳道,“因为,阿乔最开始想要嫁的人,是陛下。”
蔺黍猛地回头,片刻前满目的凝重悲痛都化作了不可置信,却又在片刻间有所顿悟。
【阿乔,你怎总替阿兄说话?每回都在他的角度言语。】
【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带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你是不是喜欢——】
……
“殿下若觉得臣胡言,大可回想往事。还有一事,前岁陛下在鹳流湖犯病,您来了台城,守在那处的可是阿乔!期间缘故几何,你自个体会。”蒙烺举目是昭阳殿朱颜碧瓦,重重灯火,低眉是蔺黍神色微变的面容,继续道,“殿下,我们来时,臣已经派人将冕袍冕冠送入你府里了。如今,乃箭在弦上。”
这俨然将人彻底拖入阵营,驾上烤架。
*
兄长生死,阿乔初心,冕袍冕冠。
风吹火把,明灭不定。
蔺黍的眼中翻涌烈火,浮起又抑下。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昭阳殿的,唯站在阶陛上的妇人将数遍“梁王殿下”唤到“阿弟”时,许是这个已经太久不曾从兄长口中吐出的称呼刺激了他 ,终于将他拉回神。
他方意识到,自己置身昭阳殿正殿中。
殿门大开,他带来的一百六十虎贲军按照规矩站在殿门三尺地,未曾越过原本守卫此处宫殿的羽林卫。
他的身后只有蒙烺一行三人,还有他不曾下令,却贸然随在他身侧的四位虎贲军首领。
“梁王殿下,这个时辰,到底所谓何事,劳您带外臣入禁中。”九重阶陛上的皇后,不曾严妆华服,只高髻簪凤钗,深衣配玉带,是皇后的体面,家常的装扮。
俨然一副正值侍奉君王闻讯匆匆而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