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蒙乔不曾入眠。
一双孩子突然被放回,东宫擎天之柱又在天子最易发病的时候离开,蓦然又出了这么两桩事。
落于常人眼里乃极普通的事宜,然她却觉得愈发不对。
翌日朝会,果然蔺稷由着朝上对东宫禁卫军首领的人选讨论了半晌,其中有提议承明借调过来的,有提议从四个分首领中择选的,有提议蒙烺的,有提议先四个分首领轮管、待边地择将归来……这四个提议各有支持者。蔺稷最后择了承明去掌管东宫禁军。
朝臣自无异议,唯蒙烺脸色几多变化,勉强压制下去。
本就要退朝
,不想卫尉蒙乔向天子启奏,道是欲请休沐返回凉州一趟。其胞弟蒙辉明岁春大婚,来信请她回去主持。
蒙氏姐弟父母早亡,长姐如母,这等有关手足孝悌之情的事,天子自然同意。
“臣此间提出,实乃因为身负重担,卫尉职乃有关宫门安全,是故想趁着这个朝会一并商议了,择个可替臣暂掌的同僚。”
蔺稷眉眼带笑地看向她,“你自个可有合适的人选。”
“卫尉座下的副司王灿、杨石皆可。”蒙乔顿了顿,“内史蒙大人也可。”
蒙烺闻言,余光泄出一点笑意。
“罢了。”蔺稷一锤定音,“就让梁王代职吧。”
他冲蔺黍笑道,“你辛苦些,执金吾一职你反正已经轻车熟路,如此兼管卫尉,两处人手都在宫城中,统管也方便许多。”
蔺黍愣了愣,回神道,“臣遵命。”
至此散会朝,回去路上蔺黍还在和蒙乔嘀咕,“阿弟何时来的信,是在催你回去吗?你怎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现在说也不迟,回去同你交接事宜,左右与你交代清楚再走,放心。”
蒙乔在半个月后前往凉州。
离京之际,去过一趟勤政殿向蔺稷请命,想要带一双儿女回凉州聚聚。
“那处是臣的故乡,他们还不曾去过。”
蔺稷应了,“你不在京中,阿弟又顶了你的职,想来也无暇照顾孩子们。你带去甚好。”
“臣谢陛下隆恩。”蒙乔俯身跪拜。
“一路平安,朕盼你早日归来。”
蔺稷虚扶了一把,目送她出宫。
蔺黍一路送她至城郊,两个孩子在马车中,夫妻二人在车外话别。
“你再重复一遍,我和你说的话。”蒙乔抚摸他鬓角,挑眉道,“让我听听是否记在心上。”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如数诵出,“好好的,说这甚!哪有你这般提防自家兄弟的。”
“因为……”话已经滚到唇口,蒙乔犹豫是否要告诉他,蔺稷的谋划,蒙烺一行的预谋。然这两处都只是她的猜测,他们亦无动作,说出来都是要命的事。
“因为我一不在你身边,你便老犯浑,像长不大一样,我不放心。”
“阿姊——”男人脸色一下红热,当真如未长大到的少年。
“要听话,不要惹我生气。”蒙乔抱过他,提裙上马车。
*
“你竟然猜对了,阿乔会在这时提出离开京城。”昭阳殿中,隋棠给蔺稷揉着太阳穴,有些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她看出你的意思了?”
“她一贯聪慧,见方鹤让道,便也趁势腾位,这是最好的局面。但也难保会是相反的行径。”蔺稷往隋棠怀中靠了靠,缓减头疼,“凉州她胞弟处尚存兵甲,说不定她便与蒙烺一行里应外合了。”
“她带走了孩子?”隋棠猛然想起来,“你既然考虑到这处,为何还许她将孩子带走?”
蔺稷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何要控着她一双子女?”
“我原是想控蒙烺他们一行人的家眷,但是在鹳流湖时查过卷宗,人太多了,办起来实在惹眼。所以才把心思投到了阿瑛和阿蛮身上。”隋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一双素白的手上,恍惚间看到上头斑斑血迹,又恍惚看见指间捏着一枚枚棋子,放入棋盘,已经在开始决定旁人的命运了,“他们兄妹的母亲,才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我想着控制了她,便也能震慑住其他蒙氏族人。”
“但你前头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要引一引,所以容他们兄妹出宫去了。”
蔺稷颔首,“但我们不仅要引一引,还要赌一赌。你都说了,蒙乔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
“难得的巾帼英雄,相比打碎除之,我更想她发光发热,彼此双赢。”
两人说话间,太医令处送汤药而来。
蔺稷的病去岁时竟有了好转,除了十月末昏迷的一次,就只在腊月中旬发了两次次烧,病了有半个多月。如此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相比往年动辄两三个月,隋棠小心翼翼候到阳春三月,都不见这人再发病,直抱着他哭了一场。
然如今又至深秋,上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太医署早早调配药方,熬药温补,从前日起,便按照药方开始调理预防。
“今日怎是你送药,董真呢?”来人乃今岁春蒙烺推荐的女医奉郝氏。
“回殿下,今日午后董太医发现了一味新草药,说是可能对陛下病情有帮助,正伏案研究。遂让臣送药来。”
“孤听董太医提起过你,她赞你勤勉,医术也好。”隋棠让兰心接了药,“既然她都让你在御前行走了。以后她若忙起,便由你过来。”
“陛下觉得如何?”隋棠回首问蔺稷。
蔺稷从兰心手中接了药,掩口咳了两声,“这等事,皇后决定边好。”
于是,皇后瞧过殿中医者,冲她莞尔。
女医奉亦含笑谢恩。
*
转眼九月过去,十月朔风起,十一月洛阳迎来初雪。
隋棠一颗吊起的心,忐忑又欢喜。
忐忑是恐蔺稷发病,毕竟东宫处方鹤还要两月方归,卫尉职亦还是蔺黍兼管;欢喜是已经十一月中旬,蔺稷还不曾发病。当真是有好转的迹象。
她跪在佛前,求这个冬日快些过去。
蔺稷将她扶起,“你以前不信佛的。”
“为你,我愿意信。”
然腊八节这日,隋棠砸掉了一樽佛像,掐断了手中清香。
因为蔺稷到底还是复发旧疾,且病势汹汹,比往昔都严重。
董真领着一众太医令对比往昔病例卷宗,忙得脚不沾地。连林群都被重新请了回来。
禁中封闭了消息,只说陛下需要静养。
原本封朱笔开年假都是在腊月廿三小年之后,今岁十八便开始了。
因蔺稷陷入昏迷时,人尚在昭阳殿,之后便未曾挪动。是故,十八之后,隋棠接沛儿入寝殿,派人从勤政殿取走玺印,添禁军严守宫门。
太子入殿。
玺印傍身。
禁军加添。
这是内史府,第二次得到宫中信息。
“皇后此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蒙烺将纸条投入炭盆,笑问左右,“还记得头一回信息说了甚吗?”
第87章 一副棋局,两张投名状。……
郝氏三月被荐到太医署董真处, 历经半年,终于在九月里得了御前行走的机会。她医术不错,被蒙烺送入宫, 原也无需她做太重要的事。主要便是确定蔺稷的病情。
蔺稷旧疾缠身的这些年,即便对外封口再严密, 但近身的人多少了解,当不似那么乐观。毕竟早在朔康十年他便有晕倒后昼夜昏迷不醒的病史。
蒙烺自然也知道些, 偶尔还能从蔺黍口中听来些许。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前岁他从南地回鹳流湖复命, 彼时打仗之中诸将论政。蔺稷便失了好几回神, 后来面色虚白再撑不住,道是身子不适提前散会。蒙烺原本已经走了,然回想蔺稷神情种种,便鬼使神差地借口东西遗落寻去返回想一探究竟。彼时还遇上了从冀州过来的隋棠。
营
帐中, 蒙乔正在服侍蔺稷。他看的很清楚,蔺稷手中帕子上全是血, 嘴角更是血迹残留。
事后,他向坊间医馆描述蔺稷病症,虽不是很确切, 但几处大夫却说得却基本一致:旧疾定期发作,日渐凶险,乃沉疴痼疾, 若再现青年呕血, 则年寿难永。这等病需要静养, 不可过度操劳,最忌动气费神,更别说行军打仗了。
这也是为何后来他去台城报信时故意延缓时辰的缘故。
一来他确实不想救那天家公主, 不希望因为她而牺牲兵甲,丢失城池;二来便是想起了大夫的话,心想若是公主身死,以蔺稷待她的情意,定会扯动他心绪,从而恶化他病情。蔺稷一旦倒下,东谷军首当由蔺黍掌管。如此,他们蒙氏一族便是直接的臂膀,可获得更多机会和权力。
可惜,蔺稷命好,隋家公主更是砍王旗而定社稷,两人问鼎了这江山。
蒙烺一行本该就此停下的。但于蒙烺心中藏着台城失救这么一桩事,于其他族中子弟,乃还想再往上继续爬去,思来想去便荐了郝氏入宫,作以后图。
郝氏在太医署半年,原都是以学生的姿态随在董真身边学习,并没有资格碰得药物。然她所接到的命令也只需她做观察一用。
一查蔺稷病案几何,二查蔺稷实际面色如何。
幸不辱命。
在她终于得了机会避过董真等太医令,得以阅到病案卷宗后,又很快得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如此望闻问切,结合卷宗,终于在九月底给外头的主子递出第一份情报。
【陛下唯余寿数一二年矣,若寻一草药可救。】
内史府中,连着蒙烺在内,一共四府七人,自然都记得。
“陛下不行了?”蒙焕看着兄长烧去的字条,“否则按照往年,发病便发病,皇后不至于把太子、玺印都搂到身边。”
诸人相互望过,酝酿了一年多的想法齐聚在脑海。
“那我们……”蒙焕再度启口,看向兄长,“或者我们再等等,不是说陛下也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了吗?待他崩逝的旨意传出,我们于灵前拥立梁王,更稳妥些,若此刻去,怕是不妥。”
“皇后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想来陛下就算还有气也就数日的功夫了。若再被她寻理由拖上一拖,迎回方鹤回来,我们再动手便难了。”蒙焰当日随同蒙烺前往台城,心中多有不安,早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可是乔姐不在,我们是否要和她通下气。毕竟她姐弟二人手中如今也有万余兵甲。若是都挪来,我们胜算便更大了。”蒙煊支持蒙焕的意思,不急于冒进,“还有一点是最关键的,我们要怎么说服梁王殿下呢?”
“阿乔不在甚好。她若在,说不定还会阻止我们,她自个成了王妃,掌着高位,多来已经不顾我们兄弟了。如今不在,她的职位由梁王兼管,便是整个太极宫便都在梁王殿下手中。只要他愿意了,我们便是探囊取物。再者,我们这厢动手了,她为蒙氏女,便只能上船。这是其一。”蒙烺推过一个茶盏,又挪过一个,“其二,便是五郎所说的,如今方鹤不在京中。就一个承明守着东宫,就算那处人手全部听命于他,也不过上千,还是批次轮值。我们只需对付一个承明足矣。所以时间宝贵,不疑拖延。”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蒙焕再度启口。
“不。”蒙烺道,“等七日。首先将城外化整为零的人手唤醒,其次之前交往的洛阳高门最后打点一次,最后我们等一等郝氏的信,若是能完全确定陛下驾崩便再好不过。七日的功夫,即便皇后让人送信给在扶风郡的方鹤,他也赶不回来。”
蒙烺顿了顿,低嗤道,“至于梁王,我就不信,黄袍加身他会不要。”
诸人闻话,接点头称是。
结果,未曾到七日,便等到了蒙烺想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