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到如今他才算反应过来,他
的母亲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防这样一日,他让她去信诓胞姐回来为质,胞姐可从字迹观之,不是她亲笔,遂不中计回来。
“你若无此心,阿母那两本佛经便是干干净净的佛经。是你自个生了这般龌龊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点对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对你的背叛。”何太后气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么你们男人做点事情,非要搭上个女人吗?你阿姊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你非要将她吃干抹净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会这些招数,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女儿……”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被生压下隐忍许久的情绪便在彻底爆发出来。何太后亦怒吼出声,一把将矮几从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发下榻,直奔殿门而去,“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够了没有,你松开,松开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见过这般癫狂的太后,边喊边拦下她。
久病体虚的妇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被衣裙绊倒,想要爬起,又被儿子拖住,再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只双目赤红盯着严丝合缝的殿门。
“阿母……”隋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双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话语尽量变得和缓,“您体谅体谅孩儿,那蔺贼一统江北九州后,去岁开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围了荆州,到如今就剩一个扬州尚且同他对峙着。一旦扬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转身定会攻打洛阳,届时国之亡矣!届时,您要孩儿如何面对隋齐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见生母平静了些,隋霖将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继续安抚,“您写封信,只说你病重,让阿姊回来。我保证不伤她,我也不敢伤她啊。如今我也瞧出来了,这么多年,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见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伤了阿姊,他定屠了我这太极宫。所以,阿姊回来,她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只是要一个筹码在手,好同蔺稷谈条件。”
“谈条件?”何太后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抬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 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后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后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后,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后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
“不!”何太后仓皇扔掉了笔,“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统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见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后,立时还击的模样,“你阿姊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刚烈,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我不要见她,不要她回来,不要……”
“你不让她回来,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亲身边,扳过她的面庞,“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妇人,是天子的母亲,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亲的孩子,你为何不愿?我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要……抛弃我?”最后的三个字,声音极低极低,与从他猩红的眼中滚出的眼泪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妇人!】
【是天子的母亲!】
【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抛弃我?】
隋霖的话如惊雷反复炸在何太后耳际,震得她浑身打颤,满口血腥气。
我就不能只是我吗?
半晌,她方有所反应,似想清楚些什么,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
美艳风流的丹凤眼中,难得眸光清明又温柔。
“阿母——”隋霖似见希冀,重识了笔奉给她。
然何太后却只是一直一直笑着,目光缓缓垂下,静静看着被塞来手中的笔,随着一口隐忍许久的鲜血吐出,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彻底缠绵病榻。
太医署施救多时不见好转,只说若能熬过今岁冬,待来年开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宫闱,自然听得懂太医令的话。
是说太后多来熬不过这个冬天。
诸人多劝慰。
天子双目通红,却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让张贴皇榜,揽天下名医,救治太后。
消息传入章台殿时,何太后稍稍能够起身,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喂那两只鹦鹉。
她的手本就已经打颤,握勺而抖,难以控制。这会话入耳中,有个瞬间,抖的愈发厉害,鸟食都洒在了桌案上。
已经被引逗过来的鹦鹉扑了个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间一颗血珠从皮肉里沁出来。
她也没动,由着鹦鹉当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后——”廖姑姑才要说话,被她抬首止住。
“徐敏在外头还好吗?”自从和隋霖大吵一架后,何太后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将几个年长的掌事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荣休养老。
“都好,她让人带过一回话,说是已经回了扶风祖宅,太后给的赏赐足够,她过得很好。”
何太后点点头,推开窗牖,将金丝笼的门打开,从笼口到窗台一路撒粮食,因鹦鹉出去。
很快,两只鹦鹉啄完,四下寻过,扑腾了几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飞去。
四月暮春,蓝天白云,阳光和煦,鸟儿越飞越远,彻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她将窗牖阖上,返身回去宫殿最深处。
第78章 华发早生。
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三样点心, 分别是一碟饴糖饼,一碟八宝米糕,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牛乳茶。
小公主避过乳母、宫人, 两手捂住双螺髻上的珍珠铃铛步摇,猫着身子偷偷跑来皇后的寝殿, 终于在长廊东侧的一处窗台边停下喘息。她环视四下,小手慢慢从发髻松开, 拍拍自己胸膛,长吁一口气。
待风定铃铛静, 心也不再砰砰乱跳, 便掂起两条小短腿,用力拉开了窗牖。顿时,整个人似一只圆滚滚的团子往后踉跄了一步,索性没有摔倒, 只是发髻铃铛作响,引来廊下一对鹦鹉学舌。
“请安!”
“美丽!”
小公主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唇口, 冲它们拼命摇头,示意它们不要吵。鹦鹉养得久了,很有灵性, 果然不再出声。
她便重新掂起脚,趴上了窗台。藕节般的手臂伸出去,端来那盏冒着热气的牛乳, “咕咚咕咚”喝完了。
“殿下果然在这!”
“吓死老奴了!”
侍奉她的姑姑、侍女们泱泱一群人匆匆跨入院来, 乳母边喊边从袖中抽出帕子, “快来,让老奴给擦擦。”
公主的鼻下沾了一层雪白的奶渍,但她并不愿意擦去, 只抓了一把饴糖饼甩着短腿跑向殿门,“你们都退下,孤要给母后看的,阿粼变成白胡子老翁了。”
寝殿的门槛对她这样圆糯的团子来说还有些高,她便腾出一只手扶在门上,侧身小心翼翼地迈了过去。
“母后——”
她绕过屏风,春风阻在身后。
“母后,你快出来看啊!”
再踏入一重门,阳光也黯淡了下去。
“母后,您歇晌了吗?”
她的步子慢下来。
之前隔三差五她
就会来寻母后,母后多来都是坐在临窗的位置,给她备好点心和牛乳。
偶尔不在,便是掩于屏风后同她捉迷藏。
屏风后无人,当是她回内寝更衣了。
内寝偏暗,因为知道自己会来,母后都会让侍女提前点灯。
她知道,阿粼还没长大,怕黑。
这日,还没长大的小公主四下望去,当真害怕起来。
她没有走错路,这是母后的内寝。可是,和她前日来时很不一样。
这里看不见母亲的梳妆台,看不见落地的紫檀木隔断屏风,看不见挂着芝兰香草的卧榻,也看不见母亲……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雾蒙蒙一片。
“母后!”
“母后!”
她还在呼唤,凭记忆往床榻走去。
白雾幽幽散开,眼前却越来越黑。
“母后,您怎么不点灯?”她终于依稀看见卧榻的轮廓,三重帘帐上挂有各种香囊,在无风的室内,晃晃悠悠打转,弥漫比往昔浓烈的馨香。
“母后,您睡着了吗?”随她走近,亦看见仰躺在榻上的妇人。
是母后。
顿时,所有的害怕和狐疑都消失殆尽,她展颜奔去床榻,满头珍珠闪光,银铃叮当,但都不如她嗓音甜美清脆,“如何不等阿粼就睡了!您看阿粼是不是变成白胡子老翁啦?”
她在榻畔停下,将一把攥了许久的饴糖饼放在榻沿,低头拎起繁复精致的裙裾边角,欲要攀上卧榻。腿太短,中途还绊了一下,“母后,抱——”
她爬了两回爬不上去,开始撒娇,但始终未得母亲回应,只能摇摇晃晃掂着脚尖落地,重新抓起饴糖推揉母亲。
“母后,吃饴糖饼!”
“母后!”小公主拖着嗓音,终于些生气,“我不给你了。”
她趴在床榻哼了一声,额角滚下汗珠落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摊开掌心就要将饼喂入口中。
然垂眸竟见得手心全是血,一把指甲大小的饴糖饼全泡在血里,散发出阵阵呛鼻的腥味。
“母后,阿母——”
小公主甩着手惊惶不定地喊起来,洒落在床榻的饴糖饼转眼化作一颗颗血珠子,从榻沿滴落到地上,汇成鲜红的血流。
“阿、阿母……”小公主不知何时一下爬上了卧榻,一边避着血珠一边拼命推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