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原谅你一回,但事不过三,若还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荡,久久回荡着妇人话语。
*
此事之后,蒙乔本想让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鹳流湖,两厢互换。但蔺黍思虑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务多半压在蒙乔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阳守台城大本营,一来静心思过,二来可换方鹤回来襄助。
这个方案甚好,蒙乔留在鹳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绩自可算给蒙氏,而原本蒙焕蒙煊二人已被贬去台城,这厢蔺黍同往,也算和他们有难同当,亦可多庇护,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蔺黍伤愈,辞别兄长妻子,赴洛阳。
五月中旬,方鹤抵达鹳流湖,任副都督一职。同时带来密报,太尉何珣的训兵处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来信,告知承明已伤愈,可预备攻荆伐扬之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甚至比预计地还要快些,唯一让人跳出预料之外的是蔺稷的身子,自当日同蔺黍争吵昏迷后,他再次发病,又是两个月的缠绵病榻。
这是自他患病以来,头一回除了冬日还在其他季节发作。如此,医官忧惧,因为破了发病规律,恐他随意发作,损身来不及补养元气,使原本十年的寿数折得更少。
这日,董真给隋棠请完平安脉,留在甘园与她辨草药,闲话家常。
“孤今日妆容有异?”隋棠嗅着一株草药,笑道,“你总看孤作甚?”
董真是为属不多连着蔺稷寿数几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声道,“臣见殿下,行事如常,半分忧色也无,小公子那样小,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
“您觉得孤过于宽心了?”隋棠换了另一株草药,描摹它的样子,记录特性,“孤只是觉得忧也无用,且若过忧过患,郁气堵心,孤自个的身子都得熬坏,不值当。有这功夫,孤还不如多阅医书,多寻草药,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病。”
他的病,按照前世说法,原也不算病,当算命。
但隋棠不信命,凡是事在人为。
“医药上,臣同殿下一起努力。臣只是想起当日蔺相同您和离,乃因时局所迫,因范氏而类您。”董真环顾四下,“殿下不怕吗?”
隋棠抬眸看她。
“臣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偶尔深夜想起殿下,总觉您前路漫漫又坎坷,但见你时有瞧不出你半点忧患,臣好奇。”
隋棠记录完,搁笔方道,“孤确实不怕,因为已经有人在怕了。如果他们不怕,就不会急着去抢军功,闹出三月蔺黍那桩事来。可见蔺相安排给承明的这步棋走得极好。孤文有姜令君,武承明老师,自然不怕。”
有一处,她没说。
实乃在她心中,相比前世,已经好过太多。
她尚有性命,有爱人的能力,有被人需要的价值,有夫有子……而他,亦不似当初的自己半分时日不留匆促离去,让人抱憾终生。他给她的时间很多,多到她可以努力成长,长到反过来照顾他庇护他。
漆黑深夜,他发病之际,也说,“恐不能陪你到老……”
人生难得圆满,总没有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到。
她靠在他怀中,被浓重药味包裹,却是话语朗朗,“前世,若沛儿还在,你可会寿数长久些?”
“会,有他在,我总要担起为父的责任,不然也不敢去见你。”
“一样的。”她越蹭越紧,“要是不能到老,我也会好好过这一生,来日同你讲你征伐过的万里山河上,开出的花又多红,长出的树有多高,我们的沛儿有多好,我因你重生托举的人生在后来看遍多少繁华,是多么有趣,我讲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
“殿下!”董真见她眼眶泛红,许久不说话,不由低声唤她。
“而且很快,孤还会再多一处助力。”隋棠回神望向董真,悄声道,“还同你有关。”
“和臣有关?”
隋棠起身回房取来一张方子,又将这会记录的两方竹简一同给她。
董真阅过,待再拿过竹简,神色已经大变,整个又惊又喜,“这、这是殿下配出来的?我去给我老师看,有了这方子,三军可以随时启程,就无惧南地虫蚁……”
“殿下当真厉害,以后整个医署自唯你是瞻!”董真转出屋外,经窗台尤自激动,匆匆奔去寻林群,差点和散值回来的蔺稷撞个满怀。
“蔺相恕罪,且让殿下与您说好消息……”
“她何事如此兴奋?”蔺稷踏入屋中,如今他每隔三日去一回鹳流湖大帐,半日即归。
隋棠起身挽他胳膊坐来窗下,一边让兰心去抱沛儿,“我把治疗南地虫蚁的方子整理好,给她了。”
“没谦虚吧?”蔺稷打量她。
那张方子是前世林群在隋棠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一
份完整有效的药剂,功劳自当各半。
隋棠摇首,“三郎藏了这么久不给医署,不就是为了让妾摘这个果子吗?”
“医署以后也归你了。”
控制了医署,让医官们对她敬佩德服,生出同一根舌头,以后他的病情几何,便只会由她第一个知晓。
蔺稷见沛儿过来,张手去抱他,眼中多有不舍。夫妻二人已经商量,待这个夏日过去,天气凉爽些,便让隋棠带着沛儿回益州丞相府去。
毕竟这里处在南伐第一线,随时可能遭遇南地的刺杀;往西距离洛阳亦只有三百里路程,随着南伐愈演愈烈,捷报频传,难保天子狗急跳墙,再行刺杀之举。
虽然东谷军的人手足够保护隋棠和沛儿,但是他们在这,总需要蔺稷分心,且这处多来药物、膳食不全,沛儿尚在襁褓,不利生长。
……
“说好的,秋末入冬时节,你且回来修养。”枫叶瑟瑟,霞烧西天,隋棠抱着孩子在城郊官道同蔺稷告别。
“你不说我也得回来,我恨不得现在就随你们一道走。”蔺稷亲了亲沛儿小手,又捏过隋棠面颊,“等我回去,他应该会开口说话。”
蔺稷近来有些不待见沛儿,这会还剜他一眼。临要走的这数日里,沛儿咿咿呀呀能出一点声了,就把他阿母抢了过去。
原也无人能听懂他说的是甚,约莫母子连心,隋棠道是他说要阿母。
要阿母。
要阿母。
连要了七八日,若非昨日识相,放他阿母回房,蔺稷多来同他争抢一番。
“他现在就会说。”隋棠逗着沛儿,叫声“阿翁”。
蔺稷懒得理她,“别哄我了,赶紧上车吧。”
“快叫。”
“阿、阿翁。”孩子受母亲指引,竟清晰而完整地吐出两个字来。
蔺稷怔在原地,待回神母子二人已经入了马车中。
隋棠眉目温柔,与他莞尔,“离别甚苦,我与沛儿尚有彼此,且让他第一个叫你,慰你相思。”
第77章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秋去冬来又一春, 转眼已是朔康十二年的三月。
洛阳章台殿中,早些年养的一对鹦鹉已经接连老去,前些日子隋霖送来一对新的。
入夜时分, 两只鸟儿在窗前的金丝笼中静下,不似白日般欢腾。鹦鹉多来都是站立睡觉, 这两只亦是如此。这会面朝窗台,一条腿抓住栖木, 一条腿缩起藏在翅膀下取暖。不知它们习性的人,只当还醒着。
隋霖便是如此, 歪头瞧了一会, 笑道,“乍看这俩,还以为它们通了人性,在赏月呢。”
随他话落, 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 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 又天生一副倾城貌, 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 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 。”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 ”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来,还是母后您不想她回来?”隋霖豁然起身,扫过周遭侍者。
数人匍身退下,合紧殿门。
“母后以为朕不想自个写信给她吗?那朕且问您,前岁您让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为何要送她两本佛经?还是你亲自抄写的佛经?”隋霖掷笔于地上,终于怒发冲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随粮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毕竟,为人母一点思女之情,他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甚至不曾让人查检徐敏所携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说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饮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们也未必会用。阿母且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闲来消磨消磨辰光。”
彼时何珣在场,拿来佛经翻阅一番,确认无误。为此,他恐母后多心,还斥责了何珣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