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秀眉蹙起,她凝视着面前的四儿,问道:“你如何知晓这桩事儿的?”
四儿闻言,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夺眶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裴芸跟前,磕了个头,“姐……娘娘……这么多年,四儿可算是寻到您了。”
“你是,那个坠湖的孩子?”裴芸打量着四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早已记不清当初那个孩子生的什么模样,只记得他似乎格外瘦小,身上都没有二两肉。
算算年岁,他确实该有这么大了。
“是,当初草民的祖母重病,草民想给祖母抓一条鱼补身子,便冒险砸开了冰湖,不想反而一不小心坠入湖中,怎也爬不起来,幸得娘娘出手相救,才让草民得以保下性命,只那时草民被娘娘的人带回家后,也不知您的身份,故而这么多年无法报恩……”
听四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裴芸让书墨将人扶起来,笑道:“难为你过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的模样……”
“草民怎会忘的。”四儿抽着鼻子,“草民那时死里逃生,睁开眼还以为遇着了仙子,且这么多年,娘娘样貌未曾有太大变化,草民当初在国公府其实一眼便认出了娘娘。”
裴芸本还为他十几年不忘这份恩情而动容,但听得那句“仙子”,却是有些忍俊不禁,便当是夸她了。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记性这般好,可还记得,我当时救你上岸后,有一人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我们身上,那人的模样你可还有印象?”
四儿摇了摇头,“还有这事吗?草民着实没了印象。”
裴芸有些失望,倒也不怪他,那时她好容易将他拖上了岸,因着太冷,他已然昏了过去,裴芸亦冻得瑟瑟发抖。
那时因着祖母总为难母亲,她一气之下带着母亲妹妹来到京郊庄子上住,那年的苍州格外严寒,天地间一片雪白。
裴芸自小长于邬南,没见过这般场景,便瞒着母亲,甚至刻意支开书砚书墨,来庄子附近的冰湖玩,不想却正巧看见一个孩子落水,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冲上去跳入湖中,拼命将他救起。
可救起后她才发现,她周身已冻得快没了知觉,只能瘫倒在那岸边,喘着粗气,不得动弹。
四下了无人烟,正当她绝望之际,却有一件宽大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耳畔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儿,“撑着,很快便有人来了。”
他似是抱起了她和那个孩子,男人身上的热意使得她不断往他怀里钻,因她想活,想活下去。
可待裴芸再醒来时,询问书砚,才知她们赶到时,根本没看见什么男人,只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她和那个孩子身上。
她知道那人定然存在,也是他救了她的命。
然听四儿说根本不记得那人,裴芸在心下低叹了口气,何止他想报恩,她亦是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也不知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第66章 他亲眼看着她死在了自己怀里
时值四月末,近仲夏,天一日热过一日,庆贞帝临时起意,或也遗憾今岁还未去围场狩猎,便以消暑为名,带着文武百官及嫔妃侯爵们前往京郊行宫避暑。
行宫四下群山环绕,绿树成荫,更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确比皇宫凉快许多。
抵达行宫后,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太后寝殿,遥想去岁来此,人还更多些,但时隔一年多,少了李姝蕊,淑妃及五皇子,倒真有几分物是人非了。
可似乎并未有多少人对淑妃的死感到难过,除却高贵妃,高贵妃与淑妃是同一年进宫的,近二十年来,在宫中朝夕相伴,早已情同姐妹。
裴芸不知,淑妃之事高贵妃是否知晓,又知晓多少,但大抵也不阻碍高贵妃对淑妃的追思。
甚至在淑妃过世后,高贵妃还因悲痛病了几日,是诚王妃入宫侍的疾。
裴芸偷眼看向始终垂首默默坐在高贵妃身侧,情绪不高的诚王妃程思沅。
听闻诚王妃不在王府的这段日子里,那两个太后送来伺候诚王的妾竟生了爬床之心,虽然最后没能得逞,可毕竟是太后的人,赶又赶不得,骂又骂不了,这两妾便如哽在诚王妃喉间的鱼刺,吞不下又吐不出,难受的只有她自个儿。
不同于诚王妃的黯然,一旁的裕王妃柳眉儿却是容光焕发。
四皇孙的百晬宴没有举办,缘由是柳眉儿生怕京城的疫疾还未彻底消散,祸及她几个孩子。
索性办不办的,也不打紧。
她而今又生了个小皇孙,给皇家添了丁,王府内的祸害也除干净了,裕王正是对她言听计从的时候。
这大半年未见,裴芸都觉柳眉儿丰腴了不少,看来这日子过的是真的舒坦。
庆贞帝计划好了在行宫待个五日再走,太后也定下了这几日的安排。
她年岁大了折腾不动,不过从京城到行宫,这一路颠簸便令她有些疲惫,欲好好休息一日,后日再带众女眷和庆贞帝及文武百官一道前去游湖。
那便代表着这一日,随她们这些女眷安排。
倒是顺了裴芸的意。
是夜,裴芸替太子收拾出明日狩猎要穿的衣裳,李谨小跑过来,举起太子那把沉甸甸的弓便两眼放光地欣赏着。
李谌站在兄长身侧,踮起小脚伸长手也欲去触碰那把弓箭,但终是什么也碰不着,急得他“哥,哥哥”地喊着。
李长晔一把将李谌抱起,对着李谨道:“你还小,这弓尚不适合你,倒是你舅父先前赠你的更合适些,你先学骑马,待精进了马术再让人陪着去东林练练手。”
“母妃说了,明日就带儿臣去马场,亲自教儿臣,等儿臣再大些,就随父王皇祖父一道狩猎。”李谨看向李谌,信誓旦旦道,“届时儿臣就猎只兔子还有狐狸,给弟弟做条围脖,给母妃做件袄子。”
“那母妃可是等着了。”裴芸笑着走过来,将做好的骑装递给李谨,“试试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母妃今夜还可给你改。”
李谨欢喜道:“合身,母妃做的定然合身。”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便跑去侧殿试衣去了。
李长晔看向怀里的谌儿,低声道:“兄长给你猎只兔子,父王给你猎只貂,谌儿可要?”
“要,要。”谌儿半懂不懂地应着,问他要不要他自然是要的。
“要便叫声爹爹。”李长晔哄道。
谌儿想也没想,继续满嘴答应道:“要,要。”
裴芸看着这一幕,掩唇颇有些忍俊不禁,这谌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日子,任凭太子怎么拿吃的喝的诱哄他,就是学不会喊爹,跟太子作对似的。
不过也是正常,谁让太子平素少有工夫陪谌儿玩呢。
翌日晨,谨儿激动地早早便醒了,随父王母妃一道用了早膳,就眼巴巴地等着。
送走太子后,裴芸将谌儿留给书墨和两个乳娘,旋即带着谨儿前往湖畔马场。
李姝棠和裴薇也在。
时隔一年多,李姝棠的马术亦有所进步,不必像从前那般需人牵着,虽还不敢绕湖驰骋,可稍稍加快速度与裴薇并肩而骑倒还是行的。
裴芸也换了身轻便的劲装,和谨儿去马厩牵他那匹小马驹。
这是太子听闻谨儿要学马,特意命人寻来送他的,这马性子温顺,虽还小,可等他长大便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谨儿与马亲近了一会儿,也不要裴芸扶他,便自个儿翻身爬了上去。
裴芸先牵着马带着他走了一段,方才教他如何牵缰绳,如何驱使马匹,慢慢放手让他自己尝试。
不远处的高楼上,李谦趴在栏杆上,看李谨已然能自个儿骑着马慢慢走,都眼馋坏了,转头就对柳眉儿道:“母妃,谦儿也想学马。”
柳眉儿抱着蓉姐儿,想都没想,正欲拒绝,就听李谦紧接着道:“往后大哥学会骑马,都能随父王他们狩猎去了,我还不会,岂非丢人。”
这话让柳眉儿一下思索起来,倒也是这个理,没来的让她家谦儿落后于大皇孙的,她便吩咐李谦身侧的内侍,陪着去马厩里挑匹小马,让经验老道的马夫帮牵着学一学。
李谦兴高采烈地奔下楼去。
蓉姐儿忙也道:“母妃,我也想去。”
“姑娘家的,骑什么马呀,书画女工才是该学的。”
蓉姐儿不服气地指着外头道:“太子妃三婶,还有二姑姑,不都是姑娘吗?缘何她们能骑,蓉姐儿骑不得。”
这话一下给柳眉儿问住了,不禁没好气地往裴芸方向横了一眼。
不规规矩矩地做她的太子妃,惯会教坏孩子,可她也不好说些贬低的话,想了想,只能道:“你还小,没有适合你的马,等你再大些,才能开始学。”
蓉姐儿也是个小机灵鬼,“那蓉姐儿不学,蓉姐儿就去看看,母妃也不允吗?”
她拉着柳眉儿的衣袂晃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恳求地看着她,柳眉儿哪受得住女儿这样,只得妥协道:“去吧,但只能看着不能靠近,明白吗?”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两个婢子和一个嬷嬷,吩咐她们跟紧小郡主,不可出一点差池。
得了准允,蓉姐儿便也道着“谢谢母妃”,欢喜地迈着小腿哒哒哒跑下木梯。
柳眉儿抬首,向那湖边望去,却是眉头一皱,她那长子李谦,不过这会儿工夫,已然凑到裴芸母子的身边,昂着脑袋笑嘻嘻地对裴芸说着什么,旋即裴芸扶着他上了马。
紧接着,蓉姐儿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原答应她答应的好好的小丫头,也拉着裴芸撒起了娇,裴芸神色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俯身将她抱到了李谦的身前,缓缓牵着兄妹俩走。
她这俩孩子倒是龇着大牙乐坏了,但给柳眉儿憋出一肚子的气。
在心里嘀咕着骂了句两个小叛徒。
啜了口茶水压了火,柳眉儿随意一扫,余光便瞥见了端坐在不远处的那位沈家六姑娘沈宁朝。
十四岁的姑娘,又长开了些,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她思忖少顷,忽而对着沈宁朝道:“蓉姐儿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整日尽想着玩,哪有个姑娘的样儿,我就盼望着她往后也能学得二姑娘和六姑娘几分端庄便好了。”
话毕,柳眉儿悄然打量四下,却发现那些贵妇贵女们闻言皆默默垂下了脑袋,并未有接话的意思,就连沈宁朝,也是笑意一僵,少顷才道:“裕王妃谬赞了,小郡主活泼可爱,已很是讨喜,臣女素来沉闷,哪好让小郡主学的。”
柳眉儿计谋未成,蹙眉不禁心下纳罕,她在王府养胎坐月子这几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前她只消提着沈宁葭,自会有人冒出来,委婉地冷嘲热讽两句,而今竟无人搭她的话。
这裴芸,是使了什么手段。
此时,西林。
随着一阵破空声,一支箭矢准确无误地穿透一只奔兔的脖颈,随行的侍从忙跑上前拿起猎物装入兜中。
裕王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看着太子叹气道:“三弟,你便让着我一些,我都答应孩子们给他们猎两只活兔子回去玩了,你也不能让我一无所获吧。”
诚王亦抱怨:“是啊三哥,你这样让我在我家沅儿面前多没面子啊。”
也无什么旁人,三人以寻常兄弟相称,不论什么王爷太子。
李长晔轻笑了一下,“那这一片就留给二哥和四弟,孤去那边看看。”
说着,便调转马头往山上而去。
西林不似东林,东林在山脚下,地势一片平坦,而西林不仅划了一片山脚,还有山腰。
而这般山上,常是潜伏着更多更好的猎物。
李长晔很快便寻到了一只狐狸的身影,那狐狸隐在灌木丛间,他定神举起长弓,拉弦瞄准之际,狐狸若受了什么惊动,骤然逃窜。
他急急跟随放出箭矢,然箭影在眼前闪过的一瞬,李长晔忽觉似有什么在他眼前划过,一瞬间燃烧殆尽,灰烬扑面而来,令他躲闪不及,下一刻,剧烈的头晕目眩使他再稳不住身子,直直坠下马去。
裴芸得到消息后,疾步回了寝殿,太子是被人抬回来的,左边额角被磕破,即便已缠上了干净的布条,仍是在不住渗着血。
太医正在替太子诊脉,裴芸坐在榻边,秀眉紧蹙,不知太子怎就忽然坠了马,前世分明没有这桩事啊。
可再一想,前世她那皇帝公爹也没一时兴起来行宫狩猎,毕竟那时,谌儿才因疫疾夭折,他又何来的心情游玩。
太医收回搭在太子脉搏上的手,躬身禀道:“回太子妃,太子殿下脉象平稳,当并无大碍,这额头上的也只是皮外伤,待殿下醒了,服几贴药便无事了。”
庆贞帝身边的方徙亦候在一旁,闻言道:“如此便好,那奴才这就回去禀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