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颔首,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太子,也不知是不是发了噩梦,他一双剑眉蹙得紧,甚至额上不住地泛着冷汗。
李谨见此担忧道:“母妃,父王他无事吧?”
“无事。”裴芸柔声安慰道,“太医不都说了没有大碍,你且先抱着谌儿回你寝殿去,待你父王醒了,再过来吧。”
李谨乖巧地点了点头,不舍地看了父亲一样,方才抱起床榻上的谌儿出了殿。
裴芸接过书砚递来的帕子,细细替太子拭去额上面上的冷汗,却忽见他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腕,嘴上碎碎念着什么,裴芸听不清,微微俯下身凑近,才听得他说的是“裴芸”。
竟是在喊她了。
裴芸扯了扯唇角,莫不是梦见她了,她握住太子的手,好奇是做了什么梦,能让太子吓成这样。
李长晔的确梦见了裴芸。
一个诡异且极度真实的梦。
他梦见他潜入水下,将阖眼任由自己沉入水底的裴芸拉了起来,一路游到了岸边。
可怀中人已然面色灰败,毫无血气,无论他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应。
他就这样亲眼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一股子摧心破肝的滋味似要侵入李长晔的骨髓,令他难以喘息,他是在极度的惊惧中猛然睁开的眼。
“殿下。”
见他醒来,裴芸欲问他伤势,却见他在怔愣着看了她片刻后,忽而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楉楉。”他低声在她耳畔喃喃,竟是嗓音微颤。
“臣妾在呢。”裴芸回抱住他,问道,“殿下做噩梦了?”
李长晔未答,只默默将怀中娇软鲜活的身子又搂紧了几分。
是啊,是梦,是个再可怕不过的梦。
但那定然也只是个梦吧……
第67章 那梦魇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
因着太子受伤,游湖向后延了一日,这一日,裴芸陪太子在寝殿休息。
太子额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前日晚太医问太子可都有头晕头疼之症,听的没有,就拆了布条,清理了周遭的血渍,已结痂的伤口不过小半截手指长,因着不深,痊愈后应不会留疤。
谌儿大清早就由乳娘抱了过来,他似知晓父亲受了伤,坐在太子怀里,小眉头拧着,还直起身子对着太子伤口呼气,道着“不痛痛,不痛痛”。
“爹爹不痛。”李长晔浅笑着,温柔地摸了摸谌儿的小脸。
“呆呆不痛。”谌儿忽而重复道,一时令正在用早膳的裴芸和李谨都愣了神。
“父王,谌儿喊爹爹了。”李谨倒是比李长晔更激动。
李长晔将粥喂入谌儿口中,哄道:“谌儿,再唤爹爹一声。”
谌儿咽下粥,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喊道:“呆呆……”
李长晔眉间笑意浓了几分,这才冲淡了因昨夜未歇好而倦怠的神色。
因太子并无大碍,翌日便也继续跟随庆贞帝和群臣一道游湖。
画舫共分成了两艘,庆贞帝带着群臣乘在前头那艘,而太后则带着嫔妃与众官家女眷们一道行在后头。
这画舫有两层,上了船,几位年岁长位分高的妃嫔及贵妇们便扶着太后上了二楼赏湖景,把下头那层留给了年岁小些的姑娘妇人们,也免得她们不自在。
谌儿头一回坐船,高兴地在船舱内跑来跑去,被李姝棠和裴薇逗着,一下跑到这个怀里,一下扑到那个身上,咧着嘴,兀自咯咯笑个不停。
玩累了,一下抱住裴芸的腿将脑袋埋进去,裴芸便把他抱到膝上,边替他拭着汗,边给他喂水喝。
不多时,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有鱼,裴薇眸子一亮,当即就拉着李姝棠出去看热闹。
一帮小姑娘叽叽喳喳家雀似的站在船头,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裴芸早已过了这个年岁,只叹十来岁的小姑娘们朝气蓬勃就是好。
然不等她感叹完,就听一阵尖锐的喊声,紧接着便是落水声。
坐在船舱内的众人慌忙起身看去,便见适才贵女围聚的船头边,木栏杆断裂,不远处正有几个在水中不断挣扎的身影。
“三,三嫂。”李姝棠心急如焚,几欲哭出来,“嬿嬿姐姐也掉下去了。”
裴芸一皱眉,转头吩咐:“让船夫掉头,快。”
裴芸将谌儿交给乳娘,飞快嘱咐好生看紧三皇孙,疾步行至船舱外眺望,果在那些挣扎的身影间看到了她妹妹裴薇。
只是不同于那些根本不会凫水的贵女,裴薇左拉右拽,这会子正在救人呢。
可这一次掉下去七八个,纵然裴薇水性再好,也不可能都给救了,一船的女眷,几乎不曾有会水的,守在船上的内侍倒是跳下去几个,可也不能兼顾所有人。
能救却见死不救,裴芸尚且干不出来,几乎想也不想,跳下水去,拖着个离的近的,便往画舫游,画舫已然回返,裴芸试图将人托上去,可实在没劲,船上有婢子帮着来拉自家姑娘,可因那姑娘浑身衣裳被水浸透,沉重万分,亦是十分费力,恰在此时,伸出一双手,帮着拉了一把,那姑娘几乎是一下就被拉上了船。
裴芸深深看了眼帮完忙就退到后侧的诚王妃。
她救人的同时,那些下水的内侍亦救下了几个姑娘,正在回返,裴薇也拽着一个游回来了。
裴芸方想转身看看可还有漏下的,就听得一阵哭嚎声,抬眸便见盛嬷嬷被人拦着扑跪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
“六姑娘,快去救救我家六姑娘……”
裴芸顺着盛嬷嬷的视线看去,果见西南方隐隐有一个扑腾的身影,显然已快没劲儿了。
裴芸犹豫了一瞬,还是重新扎入水中,往那儿游去。
可待她游到那处,脱力的沈宁朝已开始往水下沉,教裴芸一把捞了起来。
幸得沈宁朝意识还算清醒,喉咙呛了水,一时剧烈咳嗽起来。
“抱紧了。”裴芸道。
沈宁朝闻言忙照裴芸说的做,可却是让裴芸有些哭笑不得,怀中这个小姑娘实在怕死,抖着身子竟连手带脚地直接缠在了她的身上。
“六姑娘,你抱这么紧,是想我们两人同归于尽吗。”裴芸不忘打趣,“放松些,身子就能浮,你越紧张,沉的越快。”
沈宁朝胜在一个听话,裴芸又教她,“入水时闭气,出水时呼气,便是喝两口水也无妨。”
沈宁朝带着哭腔低低“嗯”了一声,任由裴薇拖着往画舫而去,画舫亦朝她们二人靠近。
裴芸先将沈宁朝送上去,方欲去拉妹妹裴薇伸来的手,却忽觉有一道力扣住她的腰肢,一下将她托了上去。
她爬上画舫,书砚小跑过来,急忙给她披上了衣裳。
裴芸回身去看,便见太子亦湿漉漉地爬上来,眸色沉沉,也顾不得水哗哗地自身上淌下,大步跨到了她跟前。
“这么多人在,你下水做什么!”他嗓音里带着几分愠怒,但更多的是急切。
她不知,适才在另一条画舫上,看到她跳下去的一刻,他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两日像鬼魅般缠绕着他的梦魇再次在眼前闪现,尤是她没了生气的那张脸。
裴芸让他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平静地解释道:“殿下不必担忧,臣妾水性极好。”
“那也不能冒险,万一……”
言至此,李长晔骤然止了声儿。
裴芸这才发现此时的太子面白如纸,神色恍惚,似是在后怕什么。
说来,他从前日坠马醒来后就开始有些奇奇怪怪的。
因是在担心她吧。
“天这么热,便只当是凉快凉快,臣妾不会出什么……”
她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太子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嘴,太子凝视着她,像是喃喃般低语道:“莫说,莫要说这些话……”
裴芸垂眸看着太子微微颤动着的指间,疑惑地蹙了蹙眉。
至于怕成这般吗?好似她下了水就会出事一样。
这次落水,全系画舫外木栏腐朽加之人群推搡挤压所至,落水的女子们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后当即命画舫回返,庆贞帝亦因此失了兴致,紧跟着下令回了岸边。
裴芸是被太子一路抱回去的,她分明再三道自己无事,然太子就是不肯放她下来,甚至还召来太医给她问诊。
太医哪里开的出什么汤药,只让书砚书墨去熬碗姜汤给裴芸暖身,以免着了寒。
裴芸最是不喜姜汤那辣口的滋味,本赖着不想喝,奈何太子死死盯着她,大有她不喝便不走的意思,裴芸就只能皱着眉头咕噜噜灌下了一碗。
李长晔这才站起身,去西侧殿换下一身湿衣,见庆贞帝去了。
午后,李谨不欲谌儿打搅裴芸歇息,就带着他去寻李谦蓉姐儿他们玩。
裴芸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小榻上,书砚自外头进来,道太后觉这几日又是坠马,又是落水的,甚是不吉利,劝着陛下早些回去,陛下拗不过太后娘娘,计划着明儿一早就启程回宫,消息才命人传到各宫呢。
说着,书砚便招呼着宫人们开始收拾起行李来,恰在此时,常禄来了,命人抬来了一个红木箱子。
打开一瞧,里头都是些皮毛,常禄解释道:“娘娘,这都是殿下前日狩猎所得,已令人处置妥当,殿下吩咐了,都交给娘娘您,待天冷了,好用来给您和两位皇孙做冬衣。”
裴芸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箱,笑道:“这么多,可有的做衣裳了,且看起来似乎都是不错的料子。”
“确实不错,可奴才还见过更好的。”常禄蓦然道,“娘娘不知,殿下从前有一件紫貂毛所制的大氅,是北边一小族进献的,陛下赐给了咱家殿下。那可是上好的紫貂毛,毛色乌黑油亮,往身上那么一裹,是什么严寒都不怕了……”
裴芸见他一副惋惜的模样,顺势问道:“怎的,那大氅莫不是丢了?”
“是丢了。”常禄越想越心疼,“大抵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殿下的恩师周老太傅故去,殿下南下吊唁,回来时那大氅就不见了,奴才也曾问过一嘴,殿下只说大抵忘在了某处,总之是寻不回来了……”
裴芸本惬意地喝着茶,听故事似的听常禄讲着,然隐隐就觉出些不对来。
十年前,黑色大氅……
她启唇正欲问什么,却听得宫人来禀,道沈六姑娘来了。
裴芸稍稍坐直身子,让请人进来。
沈宁朝一身藕荷对襟褙子,翠绿的织花百迭裙,好似那池塘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水灵灵且娇艳欲滴。
她身后还跟着个盛嬷嬷。
裴芸坐在小榻上不动,在受了沈宁朝的礼后,微一颔首。
“昨日多亏太子妃娘娘相救,若无娘娘,臣女想来早已没了性命。”说着,沈宁朝便欲跪下行大礼,但让裴芸快一步,一个眼神令书墨将她扯了起来。
她救她,本也不是图她报答,不过,而今想想,裴芸也觉好笑,前世死前太子救下的人,而今竟也被她亲手所救。
其实,对沈家姐妹,无论是沈宁葭还是沈宁朝,裴芸两世都没有恨意和怨言,尤是沈宁葭,虽常有人借此来攻讦她,可她已然身死,她的存在于裴芸而言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