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晔垂眸看着陈鸣信上所书,以手扶额,心下愈发烦乱。
元月二十五,晨。
散了早朝,孟翊正疾步往内阁方向赶,就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一瞧,忙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长晔:“春闱在即,孟大人作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也不知准备地如何了?”
孟翊:“殿下放心,已尽数准备妥当。”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居高临下,无声打量着这位大昭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孟翊不仅博闻强识,文采斐然,听闻年轻时更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即便如今已是不惑,可举手投足间一身儒雅不俗的气质仍能看出当年风采。
“听闻此次春闱,孟家也有几位青年才俊参试,春闱三年一度,若能多出几位如孟大人这般出类拔萃,勤勉为政的好官,于大昭社稷及黎民百姓不失为一桩幸事。”
李长晔缓步行在前头,孟翊垂首跟着,须臾,他便知太子似随口道:“孤记得,孟大人膝下似有一子,当也不小了吧,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大公子定也随孟大人,卓尔不群,怎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科考的消息。”
孟翊面色微僵,少顷,才笑答:“殿下记得不错,犬子今岁已有十八。但因着是早产,自小身子不好,受不得这京城严寒,微臣便早早将他送至南边一山青水秀之地调养。微臣也不需他如何出息,光耀门楣,只盼他此生平安康健,足矣。”
李长晔似是赞同般颔首,“孟大人这爱子之心,着实令孤动容。孟大人且去忙吧,孤还有事,需得出宫一趟。”
孟翊俯身,“臣恭送殿下。”
李长晔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然行了十数步,眸色如墨染般渐深,原清冷平静的面容缓缓阴沉下来。
离宫后,他一路疾驰,在大理寺狱前勒马而止,陈鸣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见李长晔抵达,跟随他入了狱门,行至最深处。
此处关押的皆是重犯,层层闭锁,层层把守。
他们足进了三道门,方才立在那罪大恶极的樾州案贼首跟前。
牢房内昏暗潮湿,寻常人入了此处久不见光,多是形容枯败,精神崩溃。
然那年轻贼首却枕着手臂,屈膝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悠哉地晃着腿,竟无一丝将死的恐惧。
李长晔立在铁栅外,面沉如水。
“孟昱卿。”
躺在床上的人瞬间止了动作,他盘腿慢悠悠坐起来,挑眉道:“你在喊谁,谁是孟昱卿?”
李长晔走近两步,“你是孟翊的长子?”
“孟翊又是谁。”那人依旧一副当儿啷当的样子,啐了一声,吐出口中衔着的稻草,“从未听过……”
见他不认,李长晔不疾不徐道:“樾州一案是你父亲指使,还是……”
听得“父亲”二字,牢内原平静的人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父亲,我没有父亲!”
他冲过来,目眦欲裂,但因着脚上缚着沉重的镣铐,只能被困在一个极少的范围内。
“我就是个野种,野种!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见他若疯了一般低吼着,陈鸣闪身,将李长晔护在后头,忍不住道:“我听闻孟夫人过世不过半年,你犯下如此之事,若她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原还闹腾的人闻得此言突然安静了些,一声令人发寒的笑在空旷的牢房内回响,“她确实不安,可怎会是因为我呢,该是那些害死她的人啊……”
此言一出,他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孟昱卿,他将视线转过李长晔。
“喂,我知你是太子,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命人用箭瞄准了你。”
孟昱卿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逐渐扭曲起来,“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自瞧着生得也不差,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你说,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双眸微眯,薄唇抿紧成线,神色愈发幽沉起来。
陈鸣看着孟昱卿那副样子直摇头。
先前,他家殿下故意令他放出消息引蛇出洞,不想真钓到了鱼。
其后不久,大理寺狱来了一人,塞给狱卒不少银两,说是来探人。
因得他提前嘱咐过,狱卒收了钱,顺势将他放了进去,可事后狱卒禀他时,说那人很是奇怪,竟报不出来探之人的名姓,只问这里关押重犯的牢房在哪儿,在得知重犯不得探望之后,又说他要探的人也不一定是死罪,看了几个牢房后,定在一处,站了片刻就走了。
大理寺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陈鸣命人去查,便发现那人竟是孟府家仆。
他将此上报给殿下,殿下命他去查远在南边的那位“孟大公子”。
他派人前往,昨日收到回信及一幅画像,道孟大公子大半年前就离开了荆业,再未回来。而那幅画像上的,俨然就是眼前这个死囚。
“殿下,微臣瞧着,他怕不是个疯子。”
李长晔一言不发,出了大理寺狱,及至一无人处,他低声问:“此人身份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第57章 猜想
今岁春狩在即,裴芸着书砚在库房里寻了些料子,预备给谨儿做一身骑装。
过完年,谨儿也八岁了,去年她兄长裴栩安回来,教了谨儿几回射箭,他沉迷其中,有闲便去练箭,而今就兴致勃勃等着今年的春狩。
因他还想学骑马,说将来要同他皇祖父,父王一道进山围猎,大展拳脚。
裴芸不打算去,想在宫里陪着谌儿,可也不能不让谨儿去,她原答应过要教他骑马的,这回怕是没了机会,就只能亲自给他做身骑装,好让他届时穿上。
李姝棠来时,便见她家三嫂正对着那些料子唉声叹气,就问她这是要做些什么。
裴芸讪笑着看着她,说她欲做身骑装给谌儿,好让他去行宫学马时穿,但她到底没做过,这会儿正犯愁呢,她来的可正好。
李姝棠在她身侧坐下,疑惑道:“怎的,三嫂还不曾听说,父皇今年不过千秋日了吗?”
裴芸拿着那些个料子,闻言一怔,“为何?”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一年,她那皇帝公爹照例去了行宫才对,这世怎就突然变了。
李姝棠道:“其中缘由复杂,一则是因着今年春闱在即,二则……”
她言至此,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听闻前几日,京郊频频有人病故,且那症状很像是樾州而今流传的疫病……”
裴芸身子一绷,当即丢下手中之物,神色紧张起来,“棠儿,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父皇……”李姝棠蓦然意识过来,兴许她听到的这些事,父皇尚未宣之于外,“是父皇去向皇祖母请安时提及了此事,听说那些染病死的多是些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为防这疫病传进京来,父皇已派人将所有染病的都送到了一处诊治……”
裴芸忍不住转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玩的谌儿,满目忧色。
太子不是说因着这疫病发现地早,樾州控制地不错吗,缘何竟比前世更快传抵了京城。
“除却京城,旁的州县可也有染上疫疾的?”
李姝棠回忆片刻道:“父皇好似说,周遭府县也有几人,但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