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殿下难得赠臣妾衣裳,臣妾舍不得穿。”
她说着,垂下眼睫,竟显出几分羞涩的姿态。
可哪是因着那个缘由啊,不过是她要去朱大夫的医馆,唯恐衣裙颜色鲜艳太过惹眼罢了。
她而今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谎了。
太子果然舒展了眉眼,“一件衣裳罢了,你若喜欢,孤命人多做几件。”
裴芸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时入焦月,赤日炎炎,尤是午后在那毒辣辣的日头底下一晒,都能晒脱下一层皮来,甚至坐于殿内,都若罩于蒸笼之中,又闷又热。
幸得琳琅殿院内种了几棵高大的槐树,遮蔽了烈日,才算得了几分阴凉。
裴芸只能每日待在殿内逗弄爱在小榻上爬来爬去的谌儿,吃些冰镇的饮子和果子,躲了大半个月,才迎来了她这寝殿的第一个客人
来人是江澜清。
前世的江澜清是她这琳琅殿的常客,但这一世,她还是头一遭来。
虽是初次入宫,可江澜清行止端庄,有礼有节,并未生出丝毫怯意。
她还未开口,裴芸就大抵猜到了她的来意。
她那母亲周氏不来,却来了她这个新进门的长嫂,那应是她母亲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了。
江澜清施礼罢,在她对侧的小榻上坐下,先照例问了两句安。
她与自己这般生疏的样子,倒让裴芸有些不适应了,但为不露马脚,裴芸时刻谨记着,她与江澜清眼下还不算熟识。
一番铺垫后,江澜清这才道出来意,“娘娘,昨日,建德侯夫人来了国公府。”
裴芸看向她,似笑非笑,“是来寻麻烦的,还是来提亲的?”
江澜清愣了一瞬,似没想到裴芸知道这些,见她惊诧,裴芸也不瞒她,将先头邵铎赠裴薇马鞭的事儿悉数道出。
知晓了前因后果,江澜清这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便也如实道:“那建德侯夫人来,同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大抵是瞧不上芊儿,话里话外,嫌弃芊儿的出身,不过倒对嬿嬿有几分意思。末了,见母亲并不愿嫁嬿嬿,倒是说了句,若芊儿愿委身做小,待四公子娶了正头娘子,便将她纳入府中,做个贵妾。”
裴芸不禁嗤笑一声。
这建德侯夫人可真是好算计,而今倒是看上她家嬿嬿了,前世裴家没落,又因着看低她这个太子妃,那建德侯夫人很是瞧不起她家嬿嬿,甚至极尽磋磨。
但眼下她兄长得胜回京,风头一时无两,又圣眷正浓,建德侯夫人自是没有不娶她家姑娘的道理,可没想到邵铎这一世中意之人从裴薇变成了裴芊。
然裴芊终究只是她的堂妹,她那二叔也不过在朝中担着个闲职,那建德侯夫人觉着裴芊当不起正妻的位置。
毕竟邵铎虽在家中行四,却是建德侯夫人所出,他上头虽还有一个身为嫡长子的大哥,但他那大哥颇为平庸,不堪重任,加之邵铎这人聪慧好学,前世庆贞二十五年的春闱上,亦靠自己的本事高中探花。
不出意外,只怕将来建德侯世子一位会落于邵铎之手。
可那建德侯夫人一边嫌弃裴芊,一边又不愿放弃与镇国公府结交的机会,就干脆提出了哪贵妾的主意。
“这事儿,嫂嫂可与兄长提过了?”
“提了。”江澜清道,“昨儿国公爷回来,我便提了此事,国公爷似很不高兴,让我今日进宫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她那兄长和她想的一样,自是不会高兴的,裴芸啜了口茶水,定定道:“拒了吧,就说芊儿也是咱们裴家的姑娘,绝无可能与人做妾,既攀不上他们建德侯府的高门,便不攀了。”
江澜清迟疑了一瞬,“可叫我瞧着,芊儿倒是……”
裴芸笑了笑,“那丫头聪明,你与她说,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本也算是高嫁,若这桩婚事是强求来的,她就算嫁入建德侯府,也必定低三下四,一辈子抬不起头。”
江澜清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如她一般,若是裴家人都不接受她,就算有裴栩安维护,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顺畅安生。
裴芸复又思忖片刻,倾身在江澜清耳畔道了两句。
江澜清似是觉得有趣,抿唇笑起来,“娘娘这主意倒是好,今日回去我便告诉国公爷,眼下就看那四公子对芊儿的情意有多深了……”
裴芸就晓得她这嫂嫂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过,既得江澜清来了,裴芸也省的特意命人跑一趟。
“嫂嫂今日来,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江澜清闻言面露惶恐,“娘娘尽管吩咐便是。”
“前一阵,我在西街买下了一间医馆,名为仁济堂,但我平时困在东宫,也没工夫去打理,请旁人也终是放心不下,先头听兄长说起,嫂嫂是极善这些的,便想请嫂嫂帮忙……”
江澜清听明白了,“小事罢了,承蒙娘娘看得起,我定尽力而为。”
“那既得都劳烦嫂嫂了,我还想再拜托嫂嫂一事。”裴芸顿了顿道,“若我记得不错,眼下快到连翘成熟的时候,我欲请嫂嫂帮忙,替我从不同药材商手中采购连翘。”
“娘娘想要多少?”江澜清问道。
“越多越好,嫂嫂无需顾及钱银,我自会给足嫂嫂银两,但需得是晒干可储存药用的连翘。”裴芸嘱咐道,“购买药材时,不可暴露身份,同样的,经营那医馆,嫂嫂也只能私下里同朱大夫商议。最后,我让嫂嫂做的这些事切不能叫母亲兄长他们知晓……”
听得这般要求,江澜清疑惑地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道了声“好”,她这般干脆倒让裴芸有些好奇了,“嫂嫂便不问问,我缘何要这么做。”
江澜清无所谓地笑了笑,“想来娘娘自有打算,愿意告诉我便告诉了,不愿说定有不能说的理由,只我不解,娘娘缘何要选我来做此事呢?”
分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她已嫁入国公府,她们二人也实在算不上熟稔。
且这大抵还是她们头一回交谈得如此之久。
不过江澜清的确很喜欢这位太子妃,不知为何,总与她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裴芸沉默了一瞬,“因得嫂嫂是个聪明人,交给你,我放心。”
她含笑,默默凝视着江澜清。
她大抵不知道,前世最后几年,他们姑嫂二人有多好,她在宫里没个说话的人,也只有她带着孩子进宫来时,她才会展现几分笑意。
虽得江澜清还比她小上几岁,可因得自幼吃苦,性子沉稳,倒是更像她的姐姐,是代替兄长来关心她的人,裴芸后来甚至真心将她视作家人。
前世她死后,若说还会有人替她伤心,除却跟了她多年的书墨,大抵便只有她了。
殿门蓦然被敲响。
书墨得了应允,领着盛喜入了殿。
盛喜笑着在裴芸跟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命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将手中之物呈上。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命宫中绣娘为您缝制的衣裳,殿下说入了秋,天儿凉得快,便命制了一套夏衣,两套秋衣。”
小内侍将装着衣裙的托盘搁在裴芸手边,裴芸淡淡扫了一眼,对着盛喜嫣然一笑,“劳烦盛喜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盛喜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江澜清深深看了眼那些料子金贵的衣裙,再看向神色如常,似并未多么欣喜的裴芸,唇角微扬,笑而不语。
那厢,盛喜领着两个小内侍回返,及至澄华殿书房,正欲进去回禀,便被常禄伸手阻了。
常禄指了指里头,用口型无声道:“且等等,国舅爷在里头呢。”
这国舅爷指的是谁,盛喜哪会不知,不就是太子殿下的母舅,先皇后的亲兄长沈世岸沈大人吗。
只不知,这位大人是做什么来了。
此时,澄华殿书房内。
沈世岸坐在底下,面色却不是太好,适才他暗示太子,那孟家近几年在朝中权势太过,尤是那孟家家主孟翊,不过三十有九,却已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而今共有六人,孟家占有一席,柳家亦有一席,但柳家那位已然高龄,恐不久就会致仕,三大世家唯有他沈家无一人进入内阁。
沈世岸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太子趁孟翊妻亡返乡之际,压制孟家势力。
然不想太子只淡淡瞥他一眼,转而谈及沈家的年轻一辈,隐晦劝他还是好生关心栽培,以免在明年春闱上丢了人。
沈世岸闻言,不禁臊红了一张老脸,他又何尝不知,不止是他那几个儿子,就是底下众多侄儿,也尽是饭囊衣架,碌碌庸才,就是做官,恐也难以被重用,无太大的前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求到太子面前,同为京中三大世家,沈家自是不能就此走向落没。
但看太子这态度,并无丝毫相帮的意思。他本想着,沈家作为太子母舅家,太子当是与沈家更亲近些,不想他这外甥,秉性端方公正,竟是不向沈家偏袒半分,当真是愚蠢又糊涂。
恰在沈世岸愁容满面之际,忽见太子抬首看向隔扇门,淡淡道了声“进来吧”。
隔扇门被“吱呀”推开,盛喜快步入内,禀道:“殿下,奴才已将衣裳给太子妃送去了。”
李长晔颔首,“太子妃可喜欢?”
听得此言,盛喜不禁想起适才裴芸的反应。
极其平淡,甚至连碰都未碰那些个衣裳,似乎也并非那么喜欢。
见盛喜有所迟疑,李长晔剑眉蹙起,嗓音沉了几分,“太子妃不喜欢?”
盛喜忙换上一张笑脸,急急答:“回殿下,太子妃自然喜欢,还颇为爱不释手,娘娘还令奴才传话,谢殿下您呢。”
李长晔的神色这才缓了些,那些衣裳都是他亲手挑的料子,若是裴氏不喜,那大抵是他又猜错了她的喜好。
裴氏善解人意,在他面前定不会表露喜恶,可盛喜却不一定,若在盛喜面前她展现出喜欢,那当是真的喜欢。
李长晔放了心,而盛喜退出屋外,则是长舒了口气。
这太子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毕竟他伺候的主子是太子,定是得先讨得太子高兴。
书房内的沈世岸将这些默默看在眼里,神色反凝重了几分。
他这外甥自小性子冷淡便是对他那早逝的女儿,从前也不见多加关心。
不想竟会命人去给裴氏送衣裳,甚至对那裴氏的反应格外紧张,看来是真将那裴氏放在了心上,这可并非什么好事。
沈世岸忽而将目光落在东面,“这画当是葭儿所作吧,葭儿念旧,她生前微臣曾好几回见她捧着这画在看,没想到她竟赠予了殿下。”
话音才落,李长晔锐利的目光骤然扫来,沈世岸就听得他一声冷笑,“舅父这是在指责孤不念旧了,表妹生前,倒也不见舅父有多关心她。”
沈世岸不想太子竟如此直白,面露尴尬,一时间如芒在背,他强笑着又道了两句,便实在坐不下去,起身告辞。
沈世岸走后,李长晔搁下手中的湖笔,复又抬眸看向那挂在东面墙上的画,薄唇紧抿,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第42章 中秋宴
八月十五,月圆如盘,桂子飘香,正是一年团圆时,庆贞帝于承乾宫举办家宴。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裕王妃柳眉儿,她已然显怀,可坐于宴上,却微沉着面容,并不那么高兴。
裴芸想起前几日,书砚在殿中讲在旁人口中听到的事儿,道是柳眉儿有孕,不便伺候裕王,又牢牢把控着日子,不让裕王去碰后院的侍妾。
裕王熬不住,背着裕王妃宠幸了身边一婢女,柳眉儿得知后,欲将那婢女赶出府邸,不想裕王竟是维护起了那婢女,与柳眉儿生了争吵,大抵是说他是王爷,他才是这王府的主子,还不顾柳眉儿反对,强行纳了那婢女为妾,气得柳眉儿险些动了胎气。
但这事,就算告到太后那儿,也是柳眉儿这个裕王妃没理,故而她也只能这般默默憋着独自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