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好前来”这个说法是说给外人听的,实则是江澜清已私下与她那父亲断了关系。
裴芸曾听江澜清提起过,她那爹是个宠妾灭妻的,她娘因而被活活气死,那妾身份低微,虽多年无法扶正,但常是对她这个嫡女针锋相对。
她爹将她迷晕献给她兄长裴栩安,亦是这个妾室出的馊主意。
她原想着事成了,江澜清顶多也就是个妾,不想却因此成就了两人一段良缘。
这人还未迎来,周氏就已有些迫不及待了,朝着府门的方向频频望着,惹得裴芸忍不住打趣,“母亲,您怕什么,难不成还担心嫂嫂不肯上花轿不成。”
周氏横她一眼,“我哪是怕呀,我是太高兴,这些年我一直惦念着你兄长的婚事,而今你兄长终于成了家,我就算死了,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什么死不死的。”裴芸最是听不得周氏提这个字,当即道,“今日这般大喜日子,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对对对,你瞧我。”周氏忙自拍了拍嘴,呸了两声,试图去了这脱口而出的晦气。
“要说这娶媳妇和嫁女儿,当真是两个样。”周氏看着与裴薇一道挤在府门口张望的李谨,又蓦然感慨起来,“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你入东宫都第八年了,谨儿已然七岁,谌儿也已九个月大,离周晬亦不远了,先头我总也担忧你过得不好,近来倒觉你似是自在了许多,我便放心了……”
裴芸笑了笑。
的确自在了。
死过一遭,内心通透了,这许多烦心事都作视而不见,哪里会过得不好。
除却整日与太子虚以委蛇,稍有些累。
这一世,她所求并不多,只想这般好好的,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思至此处,裴芸笑意浅了几分。
只这日子真能平淡地过下去才行。
喧天的锣鼓声越来越近,府外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来了”,鞭炮点燃,在一阵噼里啪啦中,迎亲的队伍在府门前停下。
新妇手拽红绫一头被喜婆扶下轿子,好热闹的众人起着哄跟着新郎新妇一道入门去。
裴芸站在堂中,一眼就自人群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邵铎。
她那妹妹裴薇前世的夫君。
此番她兄长成婚,几乎向大半个京城的高门贵胄递了请柬,故而邵铎在,裴芸毫不意外。
只那邵铎并未看这厢的热闹,视线反凝在人群中,裴芸不禁蹙了蹙眉,顺着那邵铎的目光看去,果真落在了裴薇那边。
她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眉间愁绪浓了几分,然很快,裴芸发觉,邵铎看的似乎并不是裴薇,而是裴薇身侧的裴芊,裴芊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却是垂下脑袋避退到了后头。
见她躲闪,邵铎面上生了几分急切,踮起脚眸光不住追随着她的身影。
裴芸长舒了一口气,但看了这么一出,心下倒是佩服起裴芊来,这丫头,分明是在同邵铎玩“欲擒故纵”呢。
可怜那邵铎是个“傻子”,跳进了圈套却还不自知,将来还不得被裴芊这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这所谓晨迎昏行,新妇虽是迎来了,但要至暮色四合方才举行婚仪。
裴芸告诉周氏,她有些物什要买,欲出去一趟,便趁着这个工夫,悄然自镇国公府后门离开,往西街的方向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口,下车前,裴芸特意戴上了幕篱。
相对于对面医馆的宾客如云,这家医馆可谓门可罗雀,裴芸踏进去时,便见那大夫正坐在柜台前,一个三四岁的稚儿攥着大夫的衣袂道:“爹爹,涣哥儿想吃饴糖。”
朱大夫闻言将孩子抱起来,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别说饴糖了,这店内几乎半个月没有生意,家中都快揭不开锅了。
正当他惆怅之际,忽见几人迈进来,为首的妇人虽以幕篱遮住面容,但看这料子不菲衣裙及通身透出的矜贵,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夫人。
他忙迎上去,“几位是来看诊的?”
“可是此店的朱大夫?”
“正是在下。”朱大夫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客人,“不知夫人哪里不适,还请夫人坐下,让在下好生诊断一番。”
“我并未有所不适。”见就是自己要寻的人,裴芸直截了当道,“我欲买下朱大夫这店,朱大夫意下如何?”
朱大夫怔了一瞬,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夫人打错主意了,我这店不卖!”
裴芸倒也不急,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价格都好商量,主要是这店若再不出手,怕也坚持不下多久了。”
她抬眸看向对面医馆,“何况就算我不买,也自会有人趁火打劫,到那时,恐也卖不了太高的价钱。”
朱大夫似被这话戳到了痛处,面露苦涩。
他又怎能想到,他家这百年老店,有口皆碑,不知多少人曾听闻他朱家医术,慕名而来,而今传到他手上,竟会沦落成这样。
起因便是一月前,对面突然开了家新的医馆,原这医馆并不影响他这店的生意,可谁知没过几日,竟是出了大事。
有户才来他这儿瞧过病的人家,抬着他家男人的尸首,同他索命,道是他这庸医害死了人。
他记得这个病患,也分明嘱咐过他这病不可再碰酒,不然恐伤及性命,可他分明嗅得那人身上一股子酒气,他是自个儿喝死的,根本与他无关。
无奈那婆娘是个不讲理的,仍是不依不饶,甚至说要拉他去见官,他家娘子唯恐事情闹大,只得劝他赔钱了事,自此他这店的声誉一落千丈,无论他怎么解释,只消一听说他治死过人,再没人敢登门让他瞧病。
而对面那医馆因得治好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得了个妙手回春的名声,生意反一日好过一日。
朱大夫原先只叹自己时运不济,直到有一日,他一好友私下告诉他,他曾看见那医馆的伙计拉着那暴毙的病患去酒馆喝酒,此事,怕是他们蓄意而为。
他虽心下愤愤难平,可听闻那医馆背后有一朝中的大人物撑腰,若还想一家太平,他只得继续忍气吞声。
这位夫人说的不错,医馆若长久没有收入,只得出卖,对面那医馆早已对他这位置极好的铺面虎视眈眈,只怕届时定会趁机压价。
见这朱大夫似有所动摇,裴芸接着道:“这铺面买下后,我仍会用作医馆,也打算请朱大夫继续做这坐堂大夫,每月给你月钱,你觉着如何?”
朱大夫愣了一瞬,这个条件他怎会不心动,不然卖了铺子,他又在京中坏了声名,只能带着一家五口远走他乡,但思索片刻,他试探道:“夫人难道不知在下这店里近来发生之事吗?”
“我知道。”裴芸定定道。
“那您还……”朱大夫实在不明白,“请我坐堂,这店里又哪里来的生意,恐怕您只有亏损的份。”
“谁说的。”裴芸笑起来,竟是一点不愁,“我敢说朱大夫这医馆往后定是整个京城,不,是整个大昭最出名的医馆。”
她转头看向书砚,书砚会意自怀中探出一叠银票递给朱大夫。
“这些钱可够?”裴芸问道。
岂止够了。
朱大夫攥着这厚厚一叠银票,颇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知这种机会若错过了恐不会再有,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缘何要帮我?”
裴芸沉默了片刻,娓娓道:“几十年前,我的祖父曾得了痼症,常年受此折磨,痛苦不堪,正是幸得遇到了朱大夫的祖父,才得以痊愈。这份恩情,祖父牢记于心,我幼时便常讲予我听,近日听闻朱大夫的事,我忆起祖父,不忍这医馆就此消失,这才出手相助。”
“原是如此。”朱大夫心下疑惑得到解答,感叹道:“祖父生前救人万千,也算是让我这后代子孙得了福报。”
临走前,裴芸最后嘱咐了一句,“这医馆往后会有人代我来管,但请朱大夫谨记,绝不可对外说此医馆已换了东家。”
朱大夫虽心生纳罕,但还是颔首应下了。
回到马车上,书砚疑惑地问道:“娘娘,您的祖父还曾来过京城呢。”
裴芸看她一眼,却是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呢。
她裴家自他父亲一代才开始发迹,她祖父不过是个寻常农户罢了,且她祖父去得早,她一出生就没见过祖父,适才她对朱大夫说的尽是谎话。
可有一句却是极真。
那便是不止医馆,他朱大夫有朝一日也定会扬名整个大昭。
而她之所以买下医馆,就是为了将朱大夫留在京城。
前世,朱大夫确如她所说的那般,被迫贱卖了医馆,带着家人背井离乡。不料,庆贞二十五年春,朱大夫所至之处爆发了疫疾,病死者无数。
朱大夫的家人亦染上了疫疾,彼时城中诸大夫束手无策,是朱大夫翻看家传医谱,几番钻研之下才终得了治疗疫病的药方。
裴芸掀开车帘,入目是京城的一片繁华。
这场疫疾扩散范围之大,持续时间之久,甚至连京城都有所波及。
她的谌儿,前世便是夭于这一场疫病。
且就在药方抵达京城的前三天。
第41章 前世谌儿之死
上一世谌儿死的场景似还在裴芸眼前盘旋,她不由得心口一阵刺痛,只得佯作去看窗外的风景,唯恐书砚察觉。
前世,她欠谌儿的实在太多,她未给他足够的关心,连说话走路都是乳娘教他的,她不曾见证他说出第一句话,亦不曾看着他从无数次跌倒到能稳稳站立。
谌儿也曾奶声奶气地唤着“母妃”,伸手欲亲近于她,却常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缩起小小的身子。
对太子的怨怪,与祖母的不和,及厌烦周遭人对她的看低,她似乎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谌儿身上。
或是老天都知道,她不爱她的孩子,于是便带走了他。
可直到谌儿死的那一刻,裴芸似乎才醒转过来,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
她抱着谌儿已然冰凉的尸首,嚎啕大哭,怎也不肯放开。
她也不知自己抱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哭干了,她才听到太子的声儿,他蹲在她身侧,告诉她谌儿已经走了,且让他走得安心些。
她似乎才终于慢慢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任由太子抱走了谌儿。
谌儿的遗体是太子亲手入殓的,可也只是入殓而已。
入殓罢,他便匆匆离去,转而去处理京城的疫灾,直至停灵七日后,谌儿出殡的那天方才再次出现。
也是那坐在灵堂的七日里,面对那小小的棺椁和随风飘飞的魂帛,裴芸对太子的怨念一点点加深。
她只心疼谌儿,这一世命苦,竟有如此冷漠的母亲和心硬的父亲。
太子的确心怀大昭百姓,为万民敬仰,可在裴芸眼里,却只是个彻彻底底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马车抵达镇国公府时,裴芸已然平复了心情。
书砚先行下了车,裴芸掀帘正欲下车时,却有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了她。
“回来了?”
乍一听得这声,裴芸身子僵了一僵,抬首便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她忙扯出一丝笑,“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将裴芸扶下车,“今日你兄长大婚,孤怎能不来的。”
他上下打量了裴芸一眼,微一颦眉,“今日怎没穿孤送你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