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老道士沙沉的声音响起:“陛下,若是把学士夫人血祭,褚娘子的魂魄还回不来,该当如何?”
“那就继续杀,继续血祭,轮回阵不能断,直到她能够回来。”
“若是褚家的血脉都杀光了呢?”
夏侯尉愣住,倏尔紧握拳,胸膛微微起伏。
老道士说:“褚家的血脉杀光了,再没有人能血祭,这个轮回法阵还是要灭。彼时,陛下再不能逆天道而行了。”
黑暗深处,少女的魂魄不断点头。她无比认同老道士的话,渴盼他能被劝回。
夏侯尉想了很久,直到目光吞浸,犹如死寂。
就当褚卫怜以为他要想开时,那双眼眸倏尔又漫出血色,唇角浮笑:“不,朕偏要逆。褚氏死光了,不还有其余人吗?只要能用来做血祭,都可以的,一切都可以的......”
他呢喃,不停低喃。
褚卫怜惊恐万状地看他,他竟然缓慢起身,去抱起少女的尸体。
夏侯尉抚摸她的尸体,就像摸着一只猫,笑容缱绻:“眠眠...乖眠眠......你对我犯下的罪,怎么不赎就走了?你该是我的妻子,我的囚犯。”
少女的魂魄在颤抖,险些昏厥。
褚卫怜感到害怕,恨不能赶紧昏了,赶紧回到她该存在的第七世。
——还是第七世的夏侯尉好,他就不会乱杀人。即便兄长杀过他,他还是听她的话放了人。
可是...怎么昏不了呢?
褚卫怜一拍脑袋——她忘了,鬼魂是不会昏的......鬼魂只能被召回......
可她根本不想看他杀人!
既然阻止不了这个夏侯尉,还是赶紧走,眼不见为净。
褚卫怜不想待了,朝他怒打一拳后,拔腿就走。
刚出殿门,突然金光折射,竟将她生生反弹回来。
禇卫怜愣愣看着满屋子发光的符纸,竟将她围成一圈——术法居然是真的,这座殿堂进去了,再也出不来!
夏侯尉还在抚抱她的尸体。褚卫怜回头瞪他,咬牙吐出三个字:“我恨你。”
......
褚卫怜离不开屋子,夏侯尉也没离开。
他抱着她的尸体坐了一宿。
半夜三更,少女的魂魄枕着龙椅小憩,突然听到男人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就是所谓“人死了也不得安宁”,褚卫怜被吵醒,烦闷转个身。
正要闭眼,突然又听见他颓靡的声音,“眠眠,我错了......”
褚卫怜猛地睁眼,半信半疑起来,踱步走到他身边。他还在抱着地上那具尸体,双目困顿。
她怀疑地问:“你真的知错了?”
那人好像能听到她说话,沉缓点头。
她以为夏侯尉要为拿她家人做血祭的事认错,正等着,谁知他竟说:“当初,在末伏第一次蓄意杀你时,我就该早些让他消失,我不该觉得我能驯服,他会忠心耿耿。眠眠,我错了,我好想你......”
......这的确也算他的一桩错事。
咳,褚卫怜又蹙眉,“还有呢?你就没别的错事了?”
“别的?”
夏侯尉开始茫然。
她提醒:“你现在要筑轮回阵,还要杀我家人,这难道不算?你明知道我最在乎他们。”
他突然抱紧了尸体,发抖说道:“我不筑阵,你怎么回来?我想你啊眠眠,你不想回来吗?我看你一世世的轮回,每一世的他虽然由我而来,却又不全是我。我不想你再轮回了,我只想你回到我身边。明明,你只能属于我......”
褚卫怜叹了口气。
她突然在想,一切纠葛到底是什么呢?
——最初的起始,到底源于夏侯尉对她的囚禁,还是她对夏侯尉的折辱?
......
翌日,夏侯尉正等着周垚将妻子献上做血祭。
他似乎无比确信,周垚那种渴求权势之人一定会照做,毕竟周垚和他是一路人,为了权势都可以不择手段。
然而,周垚却逃了。
周家的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
侍卫将周垚的血书献给皇帝。
字字泣血的书信,求皇帝放过阿敏的命。他知道自己献不出阿敏,一定会被杀,所以只能选此下策。
信上甚至还在劝他,放过褚氏一家,“陛下若真拿褚氏一家做血祭,褚卫怜就算活过来,也绝不可能原谅陛下。陛下比臣更知她的心性,切勿入了歧途!”
夏侯尉看完血书,眼目狰狞,指骨微抖,猝然将其撕了。
他沉沉地闭眼,揉着眉心。
眼见轮回阵的墨光越来越淡,越来越暗。时辰所剩无几,他又去哪找至亲的血延续?!
人人都劝他,不能杀褚氏的人。就连昨日,他也隐约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声嘶力竭叫他不要杀。
夏侯尉的燥火越来越旺,偏解不得。
他骤然睁开猩红的眼,喊中伏:“把刀给我。”
上一刻,褚卫怜还在为阿姐的逃跑而庆幸,感叹周垚相救之恩。下一刻,她就看到年轻的帝王走到阵法中。
他步伐沉重,眼眸血红,静静望着地上的尸体。
他蹲下身,似乎摸了她的脸,又走向另一旁的青铜皿。
夏侯尉骤然拂开衣袖,刀尖正要向结实的小臂剜去,侍卫们、老道士急忙拽住人,惶恐不安,“陛下!陛下您要什么?”
夏侯尉平静侧头:“不是缺人血祭吗?我与她做过夫妻,怎么也算至亲,焉知我的血就不行?”
“陛下!”
殿内众人哗然跪了地,他却格外安然,甚至露出浅淡的笑:“祭她的家人,她不会原谅我。而祭我,她就不会难受。”
褚卫怜喉头忽然哽涩,说不出话。
他朝她的尸身笑了笑,骤然将刀剜向手臂。满殿的人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见他的小臂已经割开深口,血滴滴答答落进器皿。
夏侯尉咬牙,又用力挤了挤手臂,好让它流得更快。
褚卫怜不可置信,拼命扯他,却根本扯不动。她在他耳边破口大喊:“你做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这回,夏侯尉没有再搭理。他垂着眼眸,只默不作声盯着自己的血滴。
褚卫怜拼命拽他,扯他,却扯不动!
所有的大扯大喊皆无用,情急之下,她骤然跑向自己的尸身。
她拼命推着它,想进去,彼时墙角的符纸折出金芒,如日光照进魂魄——她的形魂忽如青烟消散,进入尸体。再睁开眼时,褚卫怜重重咳嗽。
一声咳嗽,所有人看向阵法中的少女,各个面目震惊,不可置信。有人急忙大喊:“陛下!陛下!娘娘醒了——”
这具娇弱的尸体躺了太久,一点力气都没有。
褚卫怜躺在地上,费力撑起身,骤然被搂进怀里。熟悉浓烈的气味,胸膛热烫,她听见他因震惊而颤抖的嗓音,“眠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褚卫怜刚想开口,胸前忽然湿润。浓重的血腥味让人眉头紧锁,她低眸看去,他小臂的血正如断线的雨珠,滴落不休。
褚卫怜咳了咳,急声说:“你先去,去止血。”
不待她吩咐,侍卫们已经叫来御医,给夏侯尉包扎止血。
只他还抱着人,不肯松手。夏侯尉颤抖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是实的,一切都是实的,她竟然又回来了。
“眠眠,这个轮回可是结束了?”
他喜极而泣地搂入,手掌不断摩挲她的脑袋。
魂魄虽然不虚弱,可她的身体太久没动,却很虚弱,还得要调养。
禇卫怜叹了气,一板一眼告诉他:“我回来了,以后,你不准再乱杀人!不准碰我的家人,否则......”
警告还没说完,夏侯尉就已经抱住她的脑袋,哽咽地发哑:“好,我不碰,我不碰......”
“眠眠。”他深深吸口气,欣喜垂泪,“你回来,可是愿意待在我身边了?”
愿意吗?
这话问得褚卫怜不得不正视,开始思考。
还未思考出个所以然,忽然金光照耀,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所有。
......
待她再有意识睁眼时,旁边睡着夏侯尉。
褚卫怜仔细端详身旁的男人,端详这张龙榻,以及寝殿的一切——可以断定,她现在应该又回到了今生。
今生,就是他们口中的“第七世”。
褚卫怜揉着昏沉的额,为什么,为什么她每世都要跟着夏侯尉?
像鬼一样难缠的人。
褚卫怜慢吞吞坐起身,锦被滑至小腹,她只剩件小衣,陡然看见肩头、雪软的胸口尽是红点斑驳。
这很像有一回她在马车昏迷后,醒来身上出现的痕迹。
又是被蚊虫叮咬吗?
褚卫怜戳了戳红点,指尖丝丝酸意,脑海陡然浮出昨夜的情形,是夏侯尉伏在她的身上啜吻......当时她还囔痒,叫他别再来了。旖旎纷纷涌入,褚卫怜脸颊灼烫,立马攥住被褥不出声。
她醒的时候,夏侯尉自然也醒了。他在不动声色地看她。
可他竟然看到她脸颊红了。
夏侯尉微笑,扯了扯被褥,低声唤道:“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