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载着褚卫敏,一辆载着伺候她的仆妇。
周垚望着那两辆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雨幕。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失声喃喃:“敏娘,一切就要结束了。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和孩儿......”
结束了?
身为魂魄的褚卫怜并没听懂周垚的话——什么结束了?
他先前不还不肯放阿姐吗?如今为何又肯了?
只可惜她再想问周垚,周垚也看不见。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褚卫怜又听到了隐约的念咒声,声音混厚,像一位老者。
雷雨淅沥,周垚已经转身进府了。禇卫怜左瞧右瞧,这四周除了滂沱烟雨,再没有别人了,到底谁在念咒呢?
禇卫怜没找到念咒人,只好顺着声音去寻。她抬步而走,行在雨幕中,却未沾湿分毫。
直到她走进了皇宫。
念咒声越来越清晰,她隐隐觉得,自己要找到了——禇卫怜站在凤鸾宫前,心头奇怪,怎么是这儿呢?这似乎是夏侯尉登基后的起居之所。
禇卫怜走进大殿。
外面下雨,天色本就阴沉,凤鸾殿的门窗又都紧闭,此刻瞧起来十分昏暗,阴森森的。
禇卫怜再往里走,突然留意到地上被画了什么阵法。
阵法有八个角,每角都贴了金符纸。她虽看不懂阵法,却看见阵法之中躺着个少女。
少女粉衣霞裙,很是眼熟。禇卫怜好奇地踱步过去,弯腰细瞧。看见那少女的脸时,赫然震惊——这不就是她自己吗!
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她竟与她的尸身面对面了。
禇卫怜震惊又新奇,正想摸自己的尸体,突然听到一阵脚步。
乌皂靴大步落地,自昏黑处走来。龙袍浮影,来的人竟是夏侯尉。
夏侯尉蹲身,去摸地上的尸体:“眠眠,很快我就会让你的魂魄回来,你别怕......”
他说完,又温柔把尸体抱在怀里,仔细捋过她的发丝,“离家这么久,想了我罢?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重见天日的,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吻了她的发顶,重新把尸体放下,走出阵法。
禇卫怜震惊看着他,两袖战战。
阵法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个白胡长髯的道士。禇卫怜盯着老道士看,总觉面熟,或许在哪儿和他见过。
夏侯尉问道士:“你找到她魂魄了吗?”
“找到了。”
老道士说:“娘子的魂魄在轮回,已经轮回到第七世了。”
“第七世与第六世又有些不同。起初,娘子还是因为梦魇讨厌陛下,折辱陛下......”
禇卫怜怔怔听着他跟夏侯尉细说她今生的事。
原来她的今生,竟是轮回的第七世吗?
夏侯尉听完,倏尔失笑,“前六世,她都没想和我在一块。第七世她会想吗?”
“不想也没有办法。”
老道士叹气:“只有轮回的每世,哪怕有那么一世,娘子心甘情愿和陛下在一块,轮回才算结束,她的魂魄才会回来,重新回到娘子的尸体。”
话音落下,褚卫怜终于知道了,原来落崖之后她成了活死人。夏侯尉找来术士,囚禁她的魂魄,强行送她的魂魄去轮回。为的就是在轮回中,有一世能与他有个结果。只要有结果了,她就可以在他所在的世间复活。
每一世都与前一世有细微变化,夏侯尉也在细微地变,她就这样轮回了六世。
但是,褚卫怜记得——她的今生,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第七世,她还没愿意和夏侯尉在一块。
“第七世她愿意了吗?”
夏侯尉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他嗓音沙沉,微微的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老道士闭眼,开始念咒法。
突然,他睁开眼,颤声地说:“陛下,第七世娘子的魂魄消失了,她或许又跑出去玩了。小道猜,第七世的结局,约莫和前六世差不离......”
夏侯尉变了脸色,老道士忍不住提醒,“陛下,这个轮回阵快撑不下去了,最多轮回七世。”
“朕要她继续轮回。”
夏侯尉寒声命令。
黑暗浸没他半边脸,他盯着阵法里的少女,神色阴翳。
老道士有些惶恐,小声说:“陛下,万物皆有度,维持轮回阵乃倒反天罡,得用至亲的血祭奠......陛下,缘不可强求!”
夏侯尉的双眼倏尔凝红,瞳孔慢慢渗血。
他摸向手腕鞭痕,嘴角凝出一抹艳笑:“那就都杀了。杀了,又何妨?”
第67章
新始 结局下
在老道士告诉他前六世的轮回都失败时, 夏侯尉就已经做好了第七世也失败的准备。
第七世,即便第七世他卑微如狗,还学会了摇尾乞怜, 她都不肯和他在一起吗?
无妨,既然不肯在一起,那就让这个轮回阵维持下去。让她生生世世都在轮回, 即便不愿,却还是逃离不了他, 未尝不是一种解法?
夏侯尉笑了, 随即招来殿外的侍卫:“褚氏夫妻呢?可带回来了?”
末伏死了, 他的兄弟中伏是夏侯尉所剩不多的心腹。
半个月前,陛下就已猜到轮回阵将消散,未雨绸缪,便下令去抓褚氏夫妇。轮回阵得用至亲的血祭奠, 才能延续轮回。而褚卫怜在这世上的至亲,就是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其中双亲的血,是最纯的。
这样的手段太过残忍, 中伏实在不忍,于是在有人来营救褚家时,他睁只眼闭只眼放走了人。
中伏垂下头, 胆颤心惊道:“陛下,属下正要来禀报此事!是属下无用, 褚家的人全被劫走了!属下已经派兵出城追了!”
夏侯尉森然的目光扫视他, 中伏惊惧得微微哆嗦。最后,夏侯尉嗤笑了声,“废物。”
“人必须给朕抓回,听懂了吗?”
拔高的心终于落下, 中伏点头如捣蒜。
夏侯尉望向墨光渐淡的阵法,蹙眉揉额。所剩的时辰不多了,再不施血祭,她的魂魄走完七世一定会跑。这样,他就很难再抓她了。
夏侯尉陡然看中伏,“去,把周学士给朕召进宫,其夫人也得来。”
...
少女的魂魄瘫坐在地,怔怔听着他要拿她的至亲做血祭!难怪...难怪周垚什么也不要的将阿姐送走!
褚卫怜突然爬起来,朝暗处的龙椅跑去。
她揪住他的衣领大喊:“你不准杀我家人,听见没!”
可惜她只是个魂魄,任凭如何拳打脚踢,夏侯尉都感受不到。
龙椅上的男人也不知看向何处,目光发愣。他突然转头,恍惚地对道士说:“我好像听见眠眠在叫我。”
“陛下听见了?”
老道士有点惊恐,以为这是皇帝走火入魔才出现的幻觉。
可是他又不敢直言是幻觉,宫里不准人说褚娘子死,否则就得被砍头。
可他也不能不理皇帝......是以,老道士只好尝试着问:“陛下听到娘子说什么了?”
“她叫我不准杀人。”夏侯尉愣愣道。
老道士欣慰,刚想劝他听娘子的话,夏侯尉的指骨突然狠抓龙椅,极度蜷曲:“不行!她得轮回,她得一直轮回!不做血祭,她就回不来......朕要她回来!”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褚卫怜揪住他衣领大骂。
他突然勾起笑容,侧脸明寐交织,一抹无辜却又艳丽的笑。
半个时辰后,周垚进殿。禇卫敏已经被送走,他只身前来,恭敬地向皇帝下拜。
夏侯尉不悦,眼骨碌微转:“你夫人呢?朕不是叫她一块来?”
“回陛下,内人初有孕,在京城水土不适,臣已经送她出京休养了。”
“你夫人不是京城人士?怎会水土不适?”夏侯尉冷声命令,“你去把她带回来。”
周垚脸色微变,张皇抬头:“陛下要臣的夫人做什么?”
龙椅上的人眯起眼眸,没有说话。
周垚望着大殿另一侧的阵法,阵法正中的少女尸体,俨然是他的妻妹。
这座殿堂更是森然可怖,每个规整角落都贴了金符。在夏侯尉的身旁,白发耄老的道士赫然而立。
望着古怪的一切,周垚的猜疑逐渐相应——难怪皇帝半个月前大肆搜捕,要抓褚家的人,果然存了祭人的心思!
周垚汗毛倒立,只觉后怕。得亏他隐有预感,把阿敏早一步送走。
他双手叠搭,深深伏头:“陛下!臣......不知夫人行踪!”
“你不知?”
夏侯尉端详地上的人,倏尔笑了。他抚摸指间的银链,“人是你送走的,朕都知道。起先朕看在她是你妻子的份上,才没动手,想着先拿褚氏夫妇血祭。可如今褚氏夫妇逃了,朕纵可以再追捕,却太耗时辰。”
夏侯尉撑着龙椅,陡然倾身,目光利而险:“朕已经等不及了,眠眠的魂魄撑不了太久。周学士,你是朕的臣子,你追随朕,所以朕让你封官加爵,给你权势,包括你想要的一切。可朕给了这么多,你不该忠心耿耿献上你的妻子?”
“陛下...恕臣......”
夏侯尉打断他的话,满脸戾气:“朕给你一日考虑。再不把你妻子送来,莫怪朕不念旧情,赐你死罪。”
周垚离开的时候,腿都是颤的,脊背却挺得尤为直。褚卫怜看他消失在夕阳金光下,心中纷纭,一时不知所感。
他会献出阿姐吗?
不献阿姐,他就会死。这世间,大多人都以己为重,或许周垚也会选择自己。她怪不了他的。
殿内掩上,昏暗席卷,龙椅上的人影恍然颓倒。他的头半仰,怔神望向屋梁,似有无尽的疲倦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