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究竟有何心事?何故夜半在此叹气?”
顾淼悚然一惊,原来她适才竟不知不觉地叹出了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斜靠于枝干之上。
高宴。
“你鬼鬼祟祟地坐在那里,做什么?”
高宴伤势不轻,不静卧养伤,竟还有气力登高爬树。
高宴笑了一声:“我在赏月啊,府中宴饮去不成了,莫非连孤月也不能赏了?”
顾淼不愿与他费口舌纠缠,抬脚便要走,却被高宴叫住:“不若上来一起赏月?”
“不必了。”
她脚下不停,却听高宴又道,“盈盈,我有话同你说。”
又是一声“盈盈”!
顾淼不禁四下一望,此刻夜中凄冷,不见旁人,可她心中还是恼怒不已。
高宴口口声声叫“盈盈”,分明是在威胁她。
顾淼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索性利落地爬上了枝头。
雪白月光穿透枝杈,照在她的脸上,也照亮了高宴的脸孔。
他面色犹白,目中含笑,问道:“如何?此处是不是观月的好地方?”
顾淼根本无心观月,只压低声道:“你以后不能再唤我盈盈。”
高宴挑眉,明知故问:“为何?”
顾淼沉下脸,高宴却是一笑,凑近了些,附耳道:“你不若仔细思量一番,倘若我娶了盈盈,此局便可解?”他的气息微凉,拂面而过,惊出了顾淼一身鸡皮疙瘩。
她忙退远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将军大才,一举取下康安,可是高恭便会就此罢休么?与此大动干戈,不若真以姻亲巩固双方盟约,从长计议。”
这个道,她当然晓得,但是……
顾淼拉长了脸,正欲说话,却听高宴低声又道:“而我,却也不是真要娶盈盈。”他的双眼暗沉如墨,唇角笑意愈深,“我呢,无心姻缘,盈盈呢,也无心嫁娶,如此一来,岂不正好,做一对假夫妻,既结了两姓联盟,往后又少了许多烦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是你不想做盈盈,你也可以做‘顾远’,等到高氏哪一日没了,我的去留你便随意处置。”
高宴要娶她,做一对假夫妻?
顾淼思索片刻,将才被他一番话绕来绕去,险些绕了进去。
她冷笑一声,附耳道:“好啊,竟然你想娶盈盈,我便给你找个盈盈。”
她的气息混合清凉微风一道擦过耳际。
高宴面色一僵,忽觉身子左边,从耳朵到脖侧皆又麻又痒,他声音不由低沉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淼没好气道:“你说呢?”
高宴回过神来:“鱼目混珠?”
“珠,倒是不敢当。”
高宴不由一笑,“你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高恭就那么好糊弄,便是盈盈来了……”他的声音更低,“你真能让她去做顾闯的女儿?我就能娶个不相识的陌生女子?顾闯真能安心?”
顾淼怔然不语,正要细想,却觉手背一凉。
她低头再看,高宴的手掌盖住了她放于膝上的左手。
他的声音萦绕耳际,恍若鬼魅:“好盈盈,不若细细想想我将才的提议,我们做不了恩爱夫妻,在人前,做一对夫妻便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照样做你的小将军,我呢,便是闲人一个,往后是去是留,但凭你心意。”
“为何?”顾淼一时想不明白,高宴为何真要娶她?
诚然,高恭最初让高宴娶她,是为结盟。眼下,顾闯虽取了康安,但潼南仍有孔聚,北面突兰之外还有北项,强敌环伺,为了巩固结盟,联姻是上选。
可是高宴真能任凭高恭摆布,难道高宴也想做皇帝?
顾淼不禁凝视他的脸,似笑非笑。
不,高宴虽是湖阳“太子”,可是他太过喜怒无常,志不在此。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宴低声而笑,答道:“自是为了盈盈。”
顾淼翻了一个白眼,一万个不信。
她垂眼望去,高宴的手掌还牢牢按住自己的手背,她连忙收回了手。
高宴凤目微闪,月色之下,真若脉脉含霜:“我今夜与你说的,尽是肺腑。如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顾淼神色不变,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高宴似是忽地想起什么来,又开口道:“还有一事须提前告予盈盈,他日若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盈盈便有两个孩儿。”
顾淼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高宴似乎十分满意于她的惊愕,缓声又道:“她们是双生子,一个唤作念恩,一个唤作念慈,今岁将满三岁。”
她自然晓得念恩与念慈。
令顾淼大惊的是,高宴居然真地将她二人和盘托出,仿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一般。
顾淼定了定神,道:“痴心妄想,你想娶顾盈盈便能娶么,高恭将军便能让你娶么?”
父子之间早生了嫌隙,高橫死后,嫌隙愈深,他肯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么。
顾淼不信。
第48章 一叶障目
“你没有想过要娶顾家的女儿么?”二人对弈过后,高檀便告了辞,出门之前,谢昭华忽而问道。
顾闯善战,欲定康安,与顾氏姻缘盟约,是眼下的上选。更何况,顾闯的女儿是独女,是他的掌上明珠。
高檀怔然须臾,摇头答道:“从未。”
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姻亲拉拢顾闯。非是不与高宴争锋,而是不屑。
天下之争,倘若需要儿女情长为盟,未免可笑。
谢昭华见他神色,心中一跳,明白过来。他有此一问,怕是唐突了师兄,不觉赧颜,于是拱了拱手,“高公子勿怪。”他挠了挠头,又说,“高公子往后定是欲寻一个真正的知心人,琴瑟和鸣,暮暮朝朝。”
“无妨。”高檀却只笑了笑,转身而去。
前院饮宴的喧嚣已歇,风清月朗夜,高檀放缓了脚步,心中不由想到,顾氏之女,在他的梦中,是他的“皇后”,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他真娶了顾闯的女儿,而她却对谢三说,她不想做皇后。梦中的“高檀”狼狈至极,岳丈谋逆,发妻离心,姻缘盟约又如何。
然而,此刻他依旧须与顾氏交好。
高檀脑中忽而又浮现出了顾远的影子。他抿了抿唇,竭力挥去脑中莫名而起的念头。
琴瑟和鸣,恩爱夫妻,方是伦常。
河县一夜,如今回想起来,恍若幻梦。入城以来,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顾远。
高檀面色沉下,假以时日,他定能以礼自持,如常处之。
脑中念头浮浮沉沉,回到房中之后,高檀索性提笔,静心写字。康安已破,廉州五万余众悄然四散,肖旗领了一众北上,高檀写了几行字,脑中复又想起了烛山顾盈盈,便落笔令肖旗往烛山泊一探究竟。
梦中无盈盈,唯有顾淼。
高檀不知不觉,在纸上落下了“顾淼”二字。
他取过烛台,本打算裁掉这一行字,不料,烛台燃得久了,几颗烛泪顺势滴落到了纸上。
其中一颗恰好覆在“淼”字之上,掩藏了其中一个“水”字。
高檀心弦一颤,三水为淼。
邺城虽无顾淼,却有顾三水。
顾远。
高檀愕然片刻,手中一松,笔尖落到纸上,顷刻晕染出一大片乌黑的墨迹,将顾淼二字全然抹去。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他就着近火,将信纸烧成了灰,不免自嘲地低沉一笑。
三水这个名字本就古怪,一叶障目,他何其可笑。他委实太过在意顾远,反而拘泥不悟。
刻意压抑,自疑自弃,却从来未想过,三水为淼,她是顾淼,是顾闯的女儿。
倘若怪梦为真,顾远便是顾淼。
高檀放下了手中烛台,一时心绪如麻。他索性推开轩窗,任由冰凉夜风卷了进来。
高檀的脑中清明了几分,细细一想,若真是如此,顾远执意要领高嬛出走,倒是有迹可循。
高嬛兴许无意晓得了她的身份,她的把柄便在高嬛手中。
顾远在军中多时,莫非一直女扮男装?高檀一怔,赫然想起了他曾在竹舍见过的那一条白绫。
一股莫名的热意,缓缓升腾。
他低声一笑,一叶障目,何其可笑。
*
窗外风吹蕉叶,哗哗作响,天光渐明,高嬛一觉醒来,一边眼皮就跳得厉害。
她是前日,才随顺安来的军士,一并进了康安城。先前战时,她犹在顺安,依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顾将军便要将大营迁往康安。
她自不愿独自留在顺安城,于是来了康安找寻顾远。
只是战事初定,城中依旧乱糟糟,加之,昨日,道郡谢先生来了,处所又闹了大半宿。
高嬛一整夜睡得不踏实,早起梳洗过后,索性出门去找顾远。
她将走到半路,却见高檀迎面而来。
高嬛脚下一顿,“高……”又转而改口唤道,“二哥哥。”
高檀今日披了银甲,冠发高竖,看模样似乎是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