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华正欲颔首,却见高檀的目光恍然一动,脸上似是闪过惊愕之色。
谢昭华怔了一瞬,难道今日有何不对?须知师兄为人素来从容,此时此刻不由变色,又是为何?
室中静了须臾,高檀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耳边只听谢朗道:“高公子无须多礼,快请入座。”
高檀勉力一笑,撩袍而坐。
顾闯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复又说起了康安城中事宜。
过了半刻,高檀方才抬眼,又瞥向面前的谢昭华。他的容貌与梦中的谢三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在怪梦之前,他从未见过谢昭华。
高檀胸中沉沉而落,脑中惊疑不定,他的梦真的只是梦中的镜花水月么?
便是此刻回想,梦境依旧历历在目,动人心魄,仿若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梦中的一切。
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也曾经读过怪志奇谈,书中说凡人经轮回,难道此梦便是他从前的轮回?
梦中,他是“朕”,谢三为臣,而顾闯……
高檀目光渐移,落到顾闯脸上,而梦中的顾闯是个谋逆的大将军。
他的“皇后”便是顾闯的女儿,唤作淼淼……
不,唯有此一处不对,顾闯的女儿分明唤作顾盈盈。
顾淼。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一分,瞬息之间,他便做了决断,需尽快派人前去烛山一探。
*
凉风穿堂而过,顾淼立在堂中,忽地感到脖后一凉。
她扭头看去,身后的窗棂不知何时竟被风吹开了。
她的耳边却听谢朗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邓鹏?”
顾淼不禁转过头来,望向谢朗,他的面容含笑,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顾闯脸色未变,答道:“自然该杀。”
顾淼听得心头一跳,前些时日,无论诸人如何劝阻,顾闯已在城外杀了一千降兵,如今又要杀邓鹏,谢朗此时心中,定然已下了决断。
妄杀凌下,非天命也。
她想起了前世,谢朗对顾闯的谏语。
抬头再看,谢朗脸上的笑意果真淡了:“将军想好了么?”
顾闯心中蓦地生出百般不耐,可谢朗肯来,已是大喜,邓鹏先前都请不来他,眼下,他刚取康安,谢氏便来了,还随他招摇过市。今日过后,城中朱门便会知晓,他,顾闯才是康安城中天命所归。
想到这里,顾闯耐着性子,笑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谢朗道:“将军何不立定新制,以止滥杀。”
滥杀?谢朗是在说他滥杀!
顾闯陡然生怒,面上却是一笑道:“先生高见,某受教了。”他旋即抚掌道,“先生大驾光临,某特意备下了接风宴饮,望与先生不醉不归。”
顾淼的心不免又是一沉,索性调转视线,不再看顾闯。侧眼之时,却与谢昭华的视线偶然相撞。
谢三。
谢昭华微微颔首,打量起眼前的顾远。
师兄的信中提到过此人。他救过师兄,此人亦是顾闯的亲信,只是顾远生得比他预想中“柔弱”不少,他以为他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虽不至于五大三粗,也该是魁梧有力。
眼前的顾远却全然非也,他眉清目秀,英英玉立,若非细查,倒真有些雌雄莫辨。
第47章 姻缘
夜幕沉下,康安府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谢昭华却不能饮酒,他每一回稍沾一口酒,便会呼呼大睡,隔日起来浑身红斑又红又肿,要难受上大半月才能见好。是以,谢朗便令他先行回屋,收拾箱笼,归置物什。尤其,谢朗自道郡带来了两箱竹简,如何归拢,谢昭华最为清楚。
他忙了半夜,终于将竹简按条按例,整整齐齐地放置于屋中的排架之上。
然而,他初来康安,不免亢奋,哪怕已过了亥时,他仍毫无睡意。
于是,谢昭华端出了一方棋盘,索性坐于烛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棋盘之上黑白两色交错,难分胜负,成了一个死局。
谢昭华自嘲地笑了一声,将要抬袖收拢棋子,身后却响起了敲门声。
他惊讶出声道:“何人?”
“谢公子,高檀求见。”
是师兄!
谢昭华眼中一亮,立刻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高檀浅笑而立,发间已除下了黑冠,只斜插一柄白玉笄。夜来风凉,他身上罩了一席白氅。
“我见屋中灯烛未歇,谢公子今夜未来饮宴,将军特意令人另备了点心。”
谢昭华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
“将军有心了,难为高公子特意送来。”谢昭华左右而望,四下虽无旁人,他也依旧客客气气道。
师兄自九岁起,便师从谢朗,可是除了谢氏之中寥寥数人,再无外人知晓。
谢昭华忙侧身引他进门:“高公子快快请进,在下略备茶水,以谢公子。”
高檀一笑,拱了拱手。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白日里乍见他的惊愕,此时已看不见。
谢昭华心中稍定,伸手合上了门,转身却见高檀静立棋盘之前,默默端详他适才留下的残局。
谢昭华自觉赧颜:“此局是个死局……”话音未落,却见高檀挪动了一角白子。
他定睛一看,眼中愈亮,忙走到棋盘前:“师……高公子,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高檀拔下发上白玉笄,拨亮了灯上烛芯,笑道:“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复又移动,绝处逢生之局。
谢昭华全神贯注地与高檀对弈,耳边唯闻落子之音。
过了三刻,他手中的黑子便露出了颓然之势。
他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敢落子,不禁自言自语道:“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高檀凝眉看他,忽问:“谢公子从前见过顾将军么?”
“嗯?”谢昭华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次一问,顿了数息,方才答道,“从未,我先前从未离开过道郡,无缘得见将军。”
高檀低应一声,谢昭华终于落下了手中黑子。
落子无悔。
他紧张地望向高檀手中的白子。
不过转瞬,白子落地。
谢昭华忽地一怔,眼前棋局霍然明了,白子合围,如一柄快刀,斩断了棋中乱局。
他输了,饶是尚能周旋几时,最终,他也是输了。
谢昭华朗声而笑,拱手道:“是在下输了。”
*
子时过半,月至中天。
厅中诸人尚在豪饮,其中有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可是顾闯尚还坐于上座,与谢朗对饮,众人不敢离席而去。
顾淼不愿饮酒,干坐了两个时辰后,实在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谢朗,见他的面色依旧不改。
谢朗千杯不醉,顾闯断断不是他的对手。
她与其枯坐,不如归去。
因而,趁无人注意,顾淼快步绕到厅后,由侧门出了花厅,沿着后院的石道折返。
晚风一吹,吹散了她袍上沾染的酒气,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不多远,四周悄然无声,饮宴的喧闹,隔了院墙,再听不见。
顾淼低叹一声,抬头望月,心中想到,康安,她竟然又回到了康安。
今时今日,高恭没有取下康安,反而是阿爹取下了康安。
前世,高恭取廉州,名义上是为高宴复仇,他足足带了十万人南下。顾闯彼时尚在花州,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是以,康安就此落入高恭之手。
然而,这只是其一。
康安城中,朱门氏族盘根错节,稍有不慎,高恭便是取了城,亦无大用。
其二,是谢朗帮了他。
如同此时无异,谢朗亲去康安,为高恭定下了城中人心。
若非潼南孔聚来得太快,倘若高恭再多一些时日经营康安,他未必做不成皇帝。
眼下……眼下,兴许亦然。
顾淼心中挣扎由来已久,进退两难。
阿爹想做皇帝,从来都想做皇帝。
可是他会是个好皇帝么?
顾淼不得不承认,谢朗曾经的谏语,句句为真。顾闯做不了好皇帝,可做枭雄,做不了明君,而高恭胸襟狭隘,手段龌龊,也做不了明君。
顾淼心中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