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庞由银光一映,他的眉目愈显凌厉,高嬛越发怵他,上一回他虽救了顾远,可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高檀缓步而来,停在身前,高嬛不由垂下了眼,耳边只听:“嬛妹何时入得城?”他的语调却是难得的温和。
“前日。”高嬛老老实实答道。
高檀微微颔首,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嬛一惊,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高檀领着她出了府苑。
康安长街似乎比昨日热闹了一些。
二人并肩行了半刻,高檀一直默不作声,高嬛终是沉不住气地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高檀侧目望来,一双凤目黑沉沉,轻声说道:“当夜顾远被困河县,身中柔骨散,她求你帮她,我该让你帮她。当夜是我疏忽,嬛妹莫怪才是。”说着,他竟朝她拱了拱手。
高嬛万万没料到高檀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她连忙摇头道:“情势危急,你救了顾远,我又有何怪罪。”
高檀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高嬛看得一呆,却见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眉心渐渐蹙拢,如罩阴云。
她不解道:“怎么了?”
高檀声音低沉:“柔骨散之毒不易解,彼时顾远在凉水中浸泡多时,因而……”他突地顿住了话音,脸色似是一变。
高嬛自然不晓得柔骨散是个什么东西,可一听到什么凉水浸泡,又见高檀脸色一变,脑中登时警铃大作,顾远泡了凉水?
她……高檀晓得了?
眼见高嬛的脸色瞬息而变,高檀心若明镜,他缓缓地婆娑过指上扳指,压下胸中暗流涌动。
高嬛眨了眨眼,问道:“因而……因而什么?”
高檀垂下眼帘,故作叹息道:“因而……嬛妹可要好好守住这个秘密啊。”
他果然晓得了!为了救顾远,高檀也是不得已。
高嬛心中惊骇不已,可惊骇之下,不由地又有些如释重负。
顾远是女儿身,这个秘密,她独独背得也实在太久了。
高嬛点了点头,胸有成竹般答道:“我自然晓得其中利害。”
*
午时至,晴空骤然飘来几朵乌云。
顾淼背着长弓,在营中跑马操练,一边跑马,一边想昨夜高宴的话。
原先的“金蝉脱壳”恐怕已经不能成形了,倘若“顾盈盈”真如从前计划一般,香消玉殒或者半路暴毙,高宴看来,定不会听之任之,说不定还会当面戳穿她的身份。
顺安是婚约换来的,高恭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顾淼烦躁地一夹马腹,脚下的雁过千山立刻飞奔了起来。
她取下背后长弓,抽出鞍侧羽箭,对准远处靶台,将要放箭之时,却见前路忽而转出了一人一马。
顾淼顿时收了弓箭,定睛一看,来人却是高檀。
细说起来,自来了康安城,她仿佛还没见过高檀几回。
“远弟。”他浅笑道。
顾淼勒住了马,高檀打马而来。
行到身前,他勒马而停,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今日的高檀看上去仿佛有些不一样,可她又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却说:“高恭人马已在城外,料想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进城了。”
顾淼一惊,高恭来得这样快。
“是将军令你来传话?”
高檀颔首道:“正是。”
顾淼听罢,再顾不得跑马,连忙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高檀随之一甩空鞭,打马而上,行在她的马侧,视线略过她的脖颈,只见她的袍领盖住了大半颈项。
从前毫无察觉,如今再一细查,全是蛛丝马迹。
她的眉弓如月,侧脸英气,却是秀丽。她的双肩,即便覆甲,亦比寻常军士清瘦。
高檀不禁失笑,他到底为何从前会觉得顾远是男儿?
顾淼耳畔恍惚听到一声笑声,扭头一看,却见高檀面色如常。
难道听错了?
她转回了眼,城门已在前面。
然而,她没有见到顾闯,城门下立着的人是齐良。
“齐大人。”顾淼翻身下马。
齐良颔首,道:“高恭马上便来,你随我一道迎他入城?”
顾淼问道:“可知他带了多少人马来?”
齐良摇了摇头:“城外尚有四万人,此番高恭前来,似乎是轻骑先行,其后有无援兵,并不知晓。”因为廉州军事,顾氏往南沿途的驿站与探子都在廉州,高恭自湖阳而下,他们知道消息时,高恭已到了康安城外。
顾淼蹙眉,低应了一声。
齐良抬眼却见高檀也下了马,立在顾淼身侧。
他沉吟片刻,问道:“大公子,人在何处?”
高檀笑答:“大公子尚在养伤,今日不便出城相迎。”
话音将落,远处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城门之下众人缄默不语,静待来人。
过了数息,顾淼只见高恭一身铠甲,骑在马上,疾行至城门之下,一勒缰绳,却未下马,只哈哈大笑道:“诸位大喜啊。”
顾淼眉心一跳,目光落到了他的马鞍两侧,鞍上赫然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黑颈白雁。
白雁似乎将死,腹上箭头处尚还滴落一颗又一颗血珠。
第49章 观雨
顾淼望着双雁,脸色难看,又见高恭拎着白雁入殿,血迹顺着他的步伐,蜿蜒流了一地。
厅中坐着的顾闯见到两只死雁,目露凶光,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模样,起身拱手道:“高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高恭大笑了一声:“顾将军实在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说着,他冲着随扈颔首,那随扈连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死雁,紧随其后。
何来一家人?
顾闯眉梢一挑,耳边果听高恭又道:“先前顾将军便说,翻年以后,便为两家的婚事行纳采,问名之礼,我适才特意奉了双雁而来,倒算是全了纳采一礼。我看这康安城中人杰地灵,不如便将往后的亲迎之礼设在康安,顾将军意下如何?”
顾淼立在一旁,听得心中一跳。
高恭原来真打了这般主意,亲自跑来康安,并非一来便发难,而是重提旧事,说的是她和高宴的亲事。
顾淼立刻拿眼去瞧顾闯,只见他随之而笑道:“高将军奉来双燕,原来是为此事。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好生歇息一阵,与高大公子见上一面,再做打算不迟。亲事急不在一时,需要从长计议。”
顾闯转而令人奉了茶来,徐徐又道,“大公子在邓鹏手上吃了大亏,高将军还是先去探望他吧。且说,大公子养伤,尚须一段时日。”
高恭听得心中冷笑连连,顾闯是在搪塞他,他一清二楚。若不是康安已取,他也不必如此着急。未免夜长梦多,盟约还需早日定下。
他必定要找个由头来到康安,此时硬碰硬占不了便宜,潼南孔聚还在,他们此时若是乱了,岂不是让姓孔的趁虚而入?
自乱阵脚最不可取。
高恭因而一笑:“将军所言极是,此事自然不能仓促成事。六礼之中,自要先行问名,纳吉二礼。令嫒的姓名与生辰八字,我亦须令人去高氏宗庙卜卦问名,占卜吉凶。若为吉卦,我也好早做准备,将吉礼赠予令嫒。我许你的顺安城自然在内。旁的礼金聘金照例一样,也不会少。”高恭说的言之凿凿,仿佛势在必得。
顾闯朗声而笑,摆了摆手:“不急,不急。”又顺势将茶碗推到了他的手边,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城外大营诸事。
厅中便有属下一一来报。
直到日暮过后,众人方才散去。
高恭自去查看高宴的伤势,而顾淼被顾闯留了下来。
父女二人径自走到了院后的书房。顾闯令人看守院落,又合上门扉,回身笑问顾淼:“盈盈是不是该出发了?“
“顾盈盈”要从烛山来康安了,这是原本的金蝉脱壳之计。
顾淼苦笑一声,低声说:“阿爹,他晓得我是‘顾盈盈’,高宴晓得我是女儿身。”
“什么!”顾闯不由大惊道,脸上白了一白,“他是如何知晓的!”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顾淼,要是……要是……
“我提刀去宰了他!”
顾淼顿时哭笑不得,忙将河县一夜的事情匆匆说了。
顾闯听罢,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他还有几分眼色。只是,眼下此事便不好办了。”他顿了一顿,“你是说高宴,他真想娶你?”
“真真假假不知道,但倘若‘顾盈盈’若真死了,高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顾闯面上一怔,负手来回踱了两步,忽问:“你愿意嫁给高宴么?”
顾淼惊讶地瞪大了眼:“自然不愿意。先前不是说,此乃权宜之计,缓兵之计,为何阿爹又要这样问?”
他改主意了么?觉得姻缘盟约是上策?
顾淼不禁想到,从前顾闯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眼下换做高宴,他便改了主意?
顾闯见到顾淼的脸色,心虚了片刻,笑道:“当然是权宜之计。”
顾淼咽下高宴假鸳鸯的话没说,抱拳道:“将军若无别事,我便先告退了。”
顾闯心知顾淼此刻定然恼了,于是赔笑说:“你先自去歇息,改日再议。”
顾淼出了书房,不由地皱紧了眉,顾闯说的是“改日再议”,而非“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