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毒害人,此事与革铎脱不了干系,便是与谢朗脱不了干系。
小葛木也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丹毒若真在北项阴魂不散,便如附骨之疽,永无宁日。
用心何其歹毒。
他沉默了片刻,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可是高檀许我的联姻之机,也不作数了啊。皇帝说不娶衣茹儿,那我的脸面,北项的脸面往哪里放。难道要我怎么来,便怎么回去吗?”
话音落下,阁中静默了数息。
旁侧宫奴早已退去。
“你方才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梁从原声音低沉,目光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
衣茹儿鼓起勇气朝前迈了两步,微微垂下眼道:“我方才是问,陛下难道不喜欢我么,为何不愿我留在康安?”
她的表情仿佛一派天真无邪,梁从原细致地看了她几眼。
衣茹儿与谢宝华其实并不相像,可是此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谢宝华的影子。
衣茹儿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抬起头来,先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长案上的一支木簪,簪上刻着水波纹。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的这一支木簪好特别。”
“你喜欢?”梁从原终于开口道。
衣茹儿心中一喜,点点头道:“瞧着特别,我喜欢。”
“朕也喜欢。”
他的声音离她又近了一些,他衣上的气息随风而来。
衣茹儿紧张了起来。
可是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夜色之下,宫内烛火幽暗。
顾淼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扭头问小葛木:“是你的人?”
小葛木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顾姑娘,我乌兰贺虽然笨嘴拙舌,可是心头也明白得很,你现在身在宫中多半也是身不由己,那个皇帝看来是看重你,可是也不妨碍谢贵妃坐稳了,也不妨碍小妹夜探书阁。”
顾淼静静听着,乌兰贺脸上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听闻顾将军身体抱恙,可也不妨碍他有十万驻军,高大将军死了,高氏是不是一盘散沙,还未可知,孔聚死了,孔氏余党能不能归心,同样是个未知数。南越乱了,我其实大可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顾姑娘有一句话说得动听,不必斗个你死我活。”
小葛木轻轻拍了拍手,许久不见的金果儿出现在了门外。
顾淼猜到了他的意图,耳边果真听他又道:“不管你与姓高的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你都是顾闯的女儿。劳你和我走一趟,到时候刀剑无言,我手头也好多一重保障。”说着,乌兰贺笑了笑,耳侧的金色圆环发出叮当细响,“我与顾姑娘从前就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烛山泊时,顾淼便和南下的乌兰贺见过。
她彼时约莫也就十三,十四岁。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乌兰贺感慨道。
顾淼起身,拱手道:“我随你走便是。这宫里,我反正也不想呆了。”
马蹄声回荡在空寂的街巷,越来越急。
何璇坐在马车之中,趁夜而行,是为赴约,谢三郎的约。
谢昭华比他们先前预料得还要急切。
他果然开始怀疑梁从原了。
谢三郎不是谢朗,至少眼下不是。
他还是个真正的书生,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刻在骨子里的书生。
谢昭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约她面谈。
何璇不是傻子,她索性将他约到了城中另一处宅院。
谢昭华裹了一件黑氅,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是青州何氏,有何证据。”
何璇摸出了当年梁羽白亲赐的白玉,轻羽之状,上书一字“忠”。
谢昭华在榔榆见过此旧物,确是从前乱臣余党之物。
“为何要信你?梁羽白早已死了,梁献阳遗孤是或不是与你何干?难道你们还真想扶持所谓梁羽白的遗孤上位,逆臣之后,你们简直异想天开。”
何璇缓缓摇了摇头:“我老了,也斗不动了,只是谢大人,你不觉得蹊跷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孔聚说他是小太孙,谢朗便认下了这个小太孙,他的来历想必你也早有耳闻,邺城的旧仆找不到了,孔聚说过曾有北项人见过当年都城逃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也死了。不蹊跷么?”
谢昭华当然暗中追查过梁从原的来历。
谢朗要以大局为重,故而得知旧人不在时,他便没有再查。
他紧闭着唇,听何璇又道:“谢大人记得革铎么?革铎在北项作恶多端,打得都是顺教的名头,先前天下乱了,谢先生是乱世之才,摆弄权术,操纵人心,他扶持革铎,挑选高檀,继而是你。谢大人,以为血缘重要么?你与革铎,高檀,于谢朗心中,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谢昭华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曾经他也以为,师兄绝不会离开。
何璇缓声又道:“你今夜既来寻我,不也是因为你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么?”
谢昭华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乱世日久,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济。”
何璇转了话锋,转而问道:“谢大人以为,皇帝为何要杀你?”
谢昭华一愣,听她继续又道:“是因为龙嗣。贵妃娘娘有孕,皇帝担心谢朗去父留子,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初生儿更适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谢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为何不能是新帝坐稳了帝位,他辅政有功,留下贤相之名,可是为何偏偏他要一个小儿,为何偏偏新帝忌惮他如斯。”何璇笑了半声,“倘若谢朗腿无疾,再年轻个十岁,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尽是诡辩!”谢昭华厉声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岁日长,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只是,小谢大人,倘若梁从原真姓齐,而谢朗明知他姓齐,还将天下交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保谢氏百年荣华么?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么?”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到了她的余音回响。
谢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齐良于先生,师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惊变
辰时将至,朱漆宫门缓缓拉开,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今日皇帝宴请北项来客,特意在城外的猎场设宴。
梁从原自称不是武人,可是他从前在邺城大营多年,亦擅长骑射。
他今日换了骑装,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坐马上,出了宫门,一路朝西边的猎场而去。
梁从原面带笑意,眉目之间仿佛多了一分从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满。
北项的示好无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将悬于顶的弯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谢朗,在谢氏没有动手之前,他要抢占先机。
还有顾将军。
梁从原自从进了康安,便觉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项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变,焉知不是他的机会。
小葛木,衣茹儿……
梁从原听见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小葛木趁夜带走了顾淼,他的确是动了别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桩好事。
*
头顶日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靴前的细砂。
皇帝说要宴请他,可是姗姗来迟。
他倒也不恼,他来康安,本来就是没脸的事情。
任凭怎么粉饰太平,他来康安就是没脸。
好在,梁从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一刻过后,他听到了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锣响。
梁从原终于来了,十二匹骏马在前开道,好不威风。
小葛木刚朝前迈了一步,便听周围传来了几声突兀的尖利巨响,仿佛烟火刹那爆响,抬头却又不见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边听到了嗖嗖几声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频出,虽然料到了今日围猎必不太平,却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晓得是谁先动的手。
乍来的箭雨扰乱了马群。一时马声长嘶,人仰马翻。
金果儿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葛木愈发警惕了起来,微一扬手。
北项护卫呈拱卫之态,将他围在其间。
康安妖风太大,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啄了他这只小雀,得不偿失。
梁从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救驾,救驾!有歹人行刺!”
护卫们打马上前,马蹄杂乱,扬起的飞尘沙石几欲迷了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