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观他表情,忽地笑了一声:“此时此刻,你心中生了疑,不是么?高檀救你,便是要你心中生疑。”
谢昭华一愣,听谢朗唤他道:“谢三郎。”
谢昭华立刻跪地,耳边听谢朗徐徐道:“高檀与我早已没了师恩情重,他有他的心思,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且问你,谢氏家训是什么,我与你是在求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大人与某是求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谢朗颔首,又道:“高檀如今与北项人搅作一团,是与虎谋皮,又将顺教逆众,与廉绵二州的乌合之众一道,是扰乱朝纲,青州何氏更是梁羽白的罪臣,是乱臣贼子的狗,空口白牙,他们便能质疑皇室正统,天底下的是非黑白岂能容他们混淆颠倒。”
谢昭华心头一跳。
青州何氏进了康安的事情,他早已知晓。
至于他们疑心,梁羽白的遗孤亦在康安,谢昭华本是不信的。
可是谢朗似乎当了真。
难道,梁从原……齐良不是梁氏之后……
谢昭华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只得垂首道:“某知晓了。”
齐良若非梁从原,四妹,宝华又该如何?
以谢朗的性子,若真要将宝华腹中之子立为太子。何氏要除,先前那个指认先梁太子遗孤的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艳阳升至中天。
“那人跑了。”
肖旗自北地风尘仆仆而归,对高檀道,“从前在邺城,那个南陵齐家的仆人早已跑了,无踪无迹,虽是有名有姓,但也遍地难寻了。不晓得是何时跑的,兴许是听说齐良做了‘小太孙’,被孔聚拥立成皇帝那时便跑了,但也可能是早已被人杀了。”
当年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据从前齐良亲口所言,城破之时,齐父将他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又因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忠仆便引齐良去了邺城。
先前梁从原是不是梁从原不甚重要,是因为孔聚需要一个“梁从原”,康安需要一个“梁从原”。
如今,康安已换了一副模样。
梁从原究竟是不是梁从原,是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高檀又问:“之前孔聚在廉州找到的,梁氏旧仆又在何处?”
“不知所踪,多半是死了。”肖旗垂眉道,“孔聚拥立新帝过后,顺教在廉州停留多时,兴许早在彼时,谢朗便派人将人杀了。”
谢朗铁了心要立一个傀儡,制衡局势,以求太平。
斩断“梁从原”的退路是其中一策。
可是,谢朗从来都会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再去细察,此人便是死了,谢氏必然要留其亲眷。”高檀思索一阵,又道,“去榔榆瞧瞧。”
肖旗领命而去。
坐在一侧的何璇开口道:“你是想找到旧人,可是当初孔氏既能找到此人,焉知此人真假?”
“旁人不知,前辈焉能不知。”
太子亲信,何璇当然一清二楚。
从前他们何家替梁羽白卖命,多是暗卫一职。
太子对粱羽白起了杀心以后,他们对于他及其党羽的防范愈深。
何璇确实对于当年太子旧党一清二楚。
倘若调包计为真,那个‘小太孙’真能托付的人家,其实无多。
虽然,见过‘梁从原’过后,何璇很难相信他是梁献阳的儿子。
实在生得不像。
何璇轻声而笑:“我晓得了,这么些年漂泊北境,老身也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真真假假,委实难辨,可是以假乱真,时日长了,人就变不回当初的模样了,自厌自弃,乃是寻常。每日对镜自照,最是难熬。”
因为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又当如何自处。
梁从原仔细凝望铜镜中的虚影,金乌坠了地,阁中的光线渐渐黯淡,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长案两侧的金枝烛盏。
他脖上的淤青清晰可辨。
梁从原额上青筋一跳,索性伸手掀翻了案上的铜镜。
铜镜滚落在地,发出几声零碎脆响,回荡在静谧的书阁之中。
他闭了闭眼,竭力压制心头的暴怒,转而问道:“读书郎如今何在?”
宫奴答道:“在寝殿歇息,宫人一直守在殿外,依照陛下旨意,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来报。”
梁从原听罢,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
宫奴躬身又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的宫侍已在阁外静候多时,陛下要见一见么?”
“来做什么?”
宫奴小心翼翼道:“娘娘听说陛下今日遇见了歹人,受了惊,特意送了安神茶汤来。”
“禁足殿内,还能令人送茶汤来?”
宫奴声音愈弱:“娘娘忧心陛下,特意托了人去厨房,令人熬茶,御厨的人许是想卖个好,眼巴巴地送来了。”
“向谁卖个好?”梁从原冷笑一声。
谢贵妃虽然被禁了足,可是她腹中胎儿,谢氏门楣,都让她在宫中如鱼得水。
梁从原不禁抚上了脖颈。
杀不了谢昭华,兴许,可以杀了谢宝华。
他的额角乱跳,但虎毒尚不食子。
他如今孤家寡人,不知哪一日,人之将死。
他的血脉……
“启禀陛下。”
他的思绪被进门的宫人打断。
宫人禀报道:“陛下,北项衣茹儿在外求见。”
梁从原抬眼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此时,衣茹儿竟来求见。
北项人不似南越人。
他们的规矩不是南人的规矩。
笃笃笃。
顾淼忽而听见了门扉被叩响的声音。
这倒有些古怪,这两日梁从原的守备比前段时日更为森严。
天色已晚,谁又在此时来找她?
顾淼一瞬间想到了梁从原。
她回身将枕下的短刀,插入了背后的腰带间。
拉开门后,门外立着的却是提灯的小葛木。
他的左右已不见了先前的守卫。
顾淼皱了皱眉,问道:“他们人呢?”
小葛木不答反问道:“见到旧友,如此态度?可别忘了,当时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说着,小葛木便跨过门槛进到了屋中。
顾淼侧身道:“自是罗大夫治好的。你来寻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小葛木撩袍而坐:“你可记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你如今还是个瞎子。”
“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瞎。”顾淼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没有别的要事,还是请小王爷走吧。”
第126章 至圣
小葛木撇撇嘴:“所以一开始男扮女装的就是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顾淼所当然道。
小葛木顿觉泄气:“你的眼睛好了之后一点也不有趣,不过有趣的是,你这个读书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皇帝看你不像是君臣,更像是犯人。”
“哦,是么?”
她轻松的语调令小葛木愈感不快。
这样的语调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你不是姓高的娘子么,怎么又跑到宫里来了,莫非你们南人都爱强抢他人之妻么?”
顾淼回道:“高檀当初骗了你,小王爷。”
小葛木一哽,心中更恼,不晓得为何今日言语往来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他正欲开口,却转念又想,还是莫要争一时口舌之快,办正事要紧。
“我且问你一问,高恭死后,康安城中是谢朗势大,还是高檀势大,亦或是你亲爹顾闯势大!”
这倒令顾淼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了一声:“康安城中,皆是王土,当然陛下最大。”
说得都是废话!
小葛木皱眉欲辩,却听她反问道:“小王爷这是又改主意了?不与姓高的同一路了?”
小葛木抬眼,听她又问:“你就这么爱打仗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你……”
“你想巴结谢丞相,我猜你是心有不甘,谢相从前看重革铎,扶持革铎,令你不痛快了?”
小葛木恼羞成怒:“闭嘴!你胡说八道!”
“谢相可不好应付,小王爷难道忘了北项内的顺教,难道忘了‘坐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