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梁从原伸手一指,却见他忽而再度叩首,颤巍巍道,“启禀陛下,读……读读书郎回来了。要奴唤他来么?”
顾远。
顾淼。
梁从原思绪骤然一顿,他放下手来,轻振衣袖道:“传人备膳,朕与读书郎同用早膳。”
旭日浑然跃出了天际。
橙辉初照,水榭之中,何璇终于再度见到了高檀。
她在高府做客多日,既见了高恭的灵堂,又耳闻了孔聚身死。
康安城中,大不太平。
她今日还见了一个和尚,赤手而来,满载而归。
从他口中,她得知新帝要杀谢氏,不是谢朗,而是谢朗的义子。
那和尚毫不避她,只对高檀说道:“梁从原害怕,贵妃既有了龙嗣,便是谢家有人,他是废棋,杀了一个小谢大人,兴许是想一命换一命,谢朗老了,总要死的,没了小谢大人,谢氏哪里还有人。”
高檀不置可否,那和尚便捧了一堆金银走了。
何璇看在哪里,却猜不透高檀究竟是何意。
她又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何时才能见到姑娘?”顿了顿,补充道,“顾姑娘。”
鹤娘的女儿。
高檀方才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
“前辈见了顾姑娘,打算说什么?”
何璇沉吟片刻:“自要劝她认祖归宗。”
高檀笑了两声:“前辈见过顾姑娘,便晓得她的脾气,要劝她认祖归宗,自是一桩难事。”
何璇心里自也晓得,可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哪怕不认祖归宗,那也不能认贼作父。陛……公子虽不是那姓顾的杀的,可围剿青凌二州,强夺鹤娘。他断然不配做姑娘的阿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何璇说罢,想到顾姑娘的态度,她铁了心地要回康安寻顾闯,无非是不信她。
于她而言,顾闯才是养育她的阿爹。
何璇沉默了下来,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姑娘困在宫里,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更何况,顾姑娘似乎也并不着急出宫。”
倘若皇帝真要杀谢氏,必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姑娘才是梁氏遗孤,倘若……倘若……
何璇心中怦怦跳了两下,不由道:“若是姑娘想出宫呢,公子,何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一个和尚,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他便有法子,将姑娘弄出宫来。
高檀轻笑道:“前辈小看她了,她若想出宫,自有办法出宫。”他为她又斟了一盏茶,“前辈不知,她若知道是我暗中相助,兴许便是想出来,也不会出宫了。”
何璇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她年过半百,当然见过这般神情,如此光景。
仿佛一对怨偶,可是他们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了一对怨偶。
她试探地问道:“以你所见,姑娘如今想出宫么?”
高檀颔首道:“顾闯有难,她自然要出宫。”
四周骤然一静,宫人悄无声息地离殿而去。
“你想出宫?”梁从原的声音又轻又缓。他脖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顾淼抱拳,再一揖道:“微臣确有此意,望陛下成全。”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为何?是朕待你不好么?还是旁人侍奉不周?”
顾淼摇了摇头,抬眼看他。
今晨的梁从原与她前几日面对的齐良截然不同。
面前的梁从原虽然又表现出了一副优柔寡断的帝王作态,仿佛是昔日困于明敏园的傀儡,可是顾淼敏锐地察觉到,他实则已经变了。
他脖上的淤青,他并不愿意告诉她是何人所为。
更何况,不管昨夜山寺之中,暗中朝她放箭究竟是何人?
她的心境已然转变,她已经无法全然相信梁从原了。
顾闯如今身有奇毒,往事如何,兴许也是过眼云烟了。
他再不好,再不济,他也是养育了她十八载的阿爹。
他当年与鹤娘如何,与阿娘如何。
她不晓得。
可娘亲于她,仿佛只是镜花水月。
可是她的第一把弓是顾闯亲手所制,她第一次射箭是他替她拉弦。
她生在烛山泊,自由自在,顾闯过去从不约束她。
他虽变了,可是他到底还是她的阿爹。
“微臣打算回将军府,顾将军身体抱恙,兴许回到邺城养上数年,方能痊愈,微臣想回去劝将军北归,如此一来,对于陛下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
梁从原面色肃然:“好事?读书郎真能劝得动将军?高恭既死,顾将军万万舍不下康安,北项人亦在城中,朕也需要将军,作朕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忽而抬手,顾淼立刻闪避。
梁从原动作一僵:“你是畏惧朕,还是厌恶朕?”
顾淼抱拳再道:“微臣欲出宫,望陛下成全。”
梁从原静默了片刻,缓声道:“朕送你的双欢碧玉,你不喜欢,朕可以再许你别的东西。”
顾淼又退半步:“微臣敬重陛下,从前如兄长,今日是君臣。微臣不能收下陛下的赠玉,也不能收下陛下所许之物。倘若陛下还念往日情分,不若成全微臣,容我出宫。”
梁从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下去吧,容朕仔细思量。”
顾淼垂首而拜,先自退去。
出了殿门不远,她便见小葛木与衣茹儿迎面而来。
看样子,他们也是要去见梁从原。
小葛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挑了挑眉,他应该认出了她。
顾淼索性抱了抱拳,便朝另一侧转去。
待到她走远,衣茹儿方才开口问道:“哥哥,认识那个人?”
小葛木撇撇嘴,照旧没有她,只顾往前走。
她听说那人是读书郎,可这个读书郎分明是个女人。
她长得英气,可也秀气,衣茹儿觉得她生得美,故此多看了几眼,心中想道,这许是帝王闲趣,将一个美人扮作读书郎,天天侍奉御前。
她晓得小葛木心思活泛了起来,动了别的心思。
老葛木不想打了,是因为北项伤了元气。可是高恭将军忽然身死,康安说不定马上就要乱了。
小葛木好像不愿和亲了。
但是她想留下来。
她根本不想回北项。
她是老葛木的女儿,可是不是覃氏的女儿。
她的母亲就是死在覃氏的折磨下。
她若真回了北项,最多嫁到哪个贵族部族去,哪里有留在康安城舒服。
衣茹儿抬头看了看碧瓦之上的天空。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留在康安。
第125章 规规矩矩
谢昭华一路被护送回谢府,依旧惊魂未定。
他万万没想到,梁从原竟然真的想杀他。
不知他究竟是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孤注一掷,还是他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高恭身死,孔聚身死后,他便以为只有谢氏,与之为敌。
谢昭华连饮三杯,心绪方才稍定。
半刻过后,谢朗便来到了他的住所。
“你可曾受伤?”
谢朗坐定后,便挥退了推木轮车的家仆。
他的脸色无波,似是并未生怒。
前段时日,传来革铎死讯时,谢朗仿佛才是真生了气,谢昭华心中默默想道。
他拱手拜道:“劳臣相大人挂心,某没事,幸而援兵来得及时。”
谢朗面色肃然:“听说是悟一救了你?”
谢昭华不敢欺瞒,此事也实在难以欺瞒。
“是师兄前日里派悟一和尚来提醒我,恐新帝起了杀念。”
“因此你便信他?”
谢昭华沉默须臾,方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顿了顿,缓声道,“师兄从未害过我。”
谢朗双颊微颤,沉声道:“高檀早已不是你的师兄,他派悟一救你,不过是不愿梁从原权欲膨胀。”
谢昭华皱了皱眉:“若以高氏来说,难道不是宁愿见其两败俱伤。”
说罢,他心中却又想道,倘若……倘若梁从原真的杀了他,谢朗会无动于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