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洲死死盯着他,道:“如果不是你点头,我怎可能让你见到登仙?若非顾及谢家昔年恩惠,我王典洲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你当我造这登仙药,非你谢晏兮相助不可吗?!事到如今,你我也不要再打哑谜了,给我句明话吧谢大公子,你到底干,还是不干?”
谢晏兮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小丑,神色讥诮而冷淡:“我只说要来看看,何时说了要参与其中?”
王典洲胸膛起伏,面色比之前还要更涨红几分,他看着谢晏兮无动于衷如玉雕雪砌般的一张神仙面,终于带着嘲意地低笑了起来:“谢大公子,我称你一句谢大公子,你就真当自己还是过去那个锦衣玉食万人供奉的世家公子了吗?!”
“谢晏兮,醒醒吧!三年过去了,早就树倒猢狲散了!你们谢家现在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你一个了!除了和我合作,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面上的红意越来越盛,脑中哪里还有见到谢晏兮之前酝酿好的那些说辞。
怎么会有人在见过了登仙之后,还这么无动于衷?
他明明制造出了天下最一等一的神药,但凡有一点远见卓识的人,都不难知晓这药背后代表的巨大利益和意义。
没有他想象中的尊重,也没有他预想了太久的笑容满面,卑躬屈膝。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此刻就应该将他奉上神坛,捧着他,求着他,让他拿出登仙的药方,求他能够分分给自己一杯羹,求他用登仙的药方来复兴谢家!
甚至那位刚刚加入谢家的凝氏女也应当为之神动,想要凝家也在这其中分一杯羹!
扶风谢氏算什么?龙溪凝氏又算什么?
这才是一切应该发展的方向,就像他和他的父辈们当年为了能够为谢家争取拿到何日归的培育机会而低三下四,而长跪于谢氏门前,甚至在回到了定陶镇王家后,逢年过节和谢家家主的生辰之日,都还要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遥拜。
他从小就想问一句为什么。
问一句凭什么。
何日归明明是在他们王家的地盘上发现的,为何反而是他们要如此卑躬屈膝,谨小慎微?
就只是因为血脉吗?
因为谢家的血脉能够让他们通灵见祟,走上登仙之路,拥有凡体之人所不能拥有的力量吗?
他不甘。
从被报国寺的老僧判定他此生无缘修行开始,就不甘。
所以他找寻了天下无数的法子,只为了让自己感知到哪怕一缕三清之气。
如果被人看得起的前提是拥有力量,那么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使用三清之气呢?
有朝一日,他也能让世间的凡体之人都成为修道者呢?
修道有什么了不起?
只要他想,他……他也能!
而现在,他明明做到了,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忍了那么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为何面前的这两个人却还在用这种眼神看他?
所有那些不甘和积攒的怨毒一并爆发出来,与面前两人脸上因为冷淡而显得愈发不屑一顾的神色混杂在一起,让王典洲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了。
甚至忘了他最原本的目的。
“不,我改变主意了。你若是想要得到登仙的药方,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还能勉强同意。”王典洲阴沉的脸逐渐变得狰狞起来,他裸露肌肤上的红意浓郁,蔓延到了他的眼白,连带着他从口中吐出来的哈气都带了一丝血气,他自己还丝毫未觉:“没有你,这世间也还有很多人想要一步登仙,也还有更多世家愿意与我合作。”
他看着面前的两人,随着那些蔓延的血气一并溢散出来的,是他本不该能调用的三清之气。
凝辛夷早在他脸上有了异常的红晕时,便已经眼开天目。
此时目之所及,面前的王典洲还是那个凡体之人,但他的皮与肉之间,真的流转有了三清之气的流转。
那三清之气却与方才阿芷身上的那一缕并不相同,浑浊,掺杂着带着妖气的杂质,一面提供给他力量,一面悄然钻入他的体内,丝丝缕缕,分明在想要将他的身体分离瓦解!
但王典洲恍若不觉,不仅不觉,他手心的三清之气牵引下,那些薄纱覆体的少女们也如牵线傀儡般,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们的眼白也如王典洲般赤红,指甲尖利渗血,浑浊的三清之气随着她们的起身冲天而起,让凝辛夷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
听到现在,她终于从王典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语里,对所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或许是唯一可能的推测。
“等等,王大老爷。”凝辛夷终于忍不住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些传言中入了王家后便再也未曾在世人面前露面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子们,都被你做了药人,目的只是为了你这一味所谓的……登仙?”
第92章
被三清之气操控的少女们迭次排开,原本尽显红尘俗态的薄纱宽袖在此刻却成了遮掩王典洲身形的工具。
他的身形没在一片烟雾缭绕之后,连同带着疯态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能够成为登仙的药人,这当是她们至高无上的荣耀。毕竟无论失败与否,她们都在死前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知道了何为修道,何为力量,这难道不让人死也无憾吗?”
他大笑起来,双手向着天穹的方向张开双臂:“原本究其一生都不能修道之人,却有了窥见这世间真气的须臾,这怎么不算是一种逆天改命!”
“只是为了这种理由吗?”回应他的,是少女带着十足疑惑的声音。凝辛夷坐在谢晏兮身边,没有起身,却坐姿笔直,她极黑的眼中盛满了被愤怒燃烧出的不解:“可是,能修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能感知到三清之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典洲所有猖狂的笑意倏而顿住。
那股刚刚平息了些许的戾气又重新翻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语气。
这些生而具有修道血脉,甚至生而通灵见祟的世家子们,分明在出生的刹那就已经凌驾于了世间大部分人头上,可他们却分明还不知足!
他们享有世间的一切,还要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和面前这位凝家大小姐的神态一模一样!
他受够了。
他受够这种惺惺作态的天真了。
“是啊,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典洲低声桀桀地笑了出来,他用手捂住脸,重复着凝辛夷的话:“凝大小姐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那些深夜折磨他的痛苦,那些让他辗转反侧不得而眠的不甘,那些他付出了所有的一切才换来的一次逆天改命,在面前锦衣玉食生而通灵见祟之人的眼中,只仿佛一场不解的笑话。
王典洲只觉得自己痛苦清醒的灵魂无人能懂,无人知晓,而这样的绝望和自己已经做到的成功夹杂在一起,让他体内的那一团名为愤怒和疯狂的火焰愈燃愈烈。
杀意悄然蔓延在了这一隅地宫之中。
他等了这么多日,服用了这么多次登仙,早就脱胎换骨,一脚踏入了修道之门。不如今日就拿这两个人来练练手,将这两人困死在这里,也让他们尝一尝狂妄无知的后果。
王典洲红着眼睛,狞笑着对着身后比了一个手势。
陈管家会意,躬身悄然走开,就要去将密道打开,封死这一处地宫。
“何不食肉糜?”凝辛夷却终于笑出了声,她只是坐在那里,轻轻扬起下巴,那张过分美艳的脸上便已经蔑意十足:“王典洲,你配说这话吗?”
随着她的声音,谢晏兮也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谢家选人的眼光也是够差的,竟然选了能够孕育出如此愚蠢的蠢货的家族来看守何日归。”
王典洲却不怒反笑了起来:“少东家,你说得对,的确如此,王家的确是一群蠢货,否则怎么会明明坐拥金山银山而不自知,世世代代都俯首帖耳,做谢家的狗呢?”
谢晏兮微微眯眼,已经从他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看来,你拿到家主之位的手段并不光彩。让我猜猜,是弑父,还是弑兄?还是……都杀了?”
王典洲大笑起来:“阻我路者,皆不可留!成大事者,本就注定是孤家寡人!”
“看来是都杀了。”谢晏兮看向王典洲的眼神却带了怜悯:“难怪你不知道。”
一种奇怪的预感蔓延上了王典洲的心头:“不知道什么?”
“既然不知道,便也不必知道了。”谢晏兮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谢家会平白无故将何日归这么放心地交给王家吗?”
王典洲的眼中开始震颤,但他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少在那儿装神弄鬼地吓我!要是真的有什么,你会被我困在这里吗?况且,就算真的如你所说,你也将要死在这里了。”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让被控制的少女们更好地遮掩住他的身形:“即便你有什么手段,若你死在这里,我看你要如何施展开来,哈哈哈哈——”
在他的笑声之中,横挡在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的药人少女们周身的三清之气在刹那间爆裂开来!
原本就变得尖利的指甲瞬间暴涨,向着两人的面门而去,那些废物的薄纱让空气中的香气变得更浓,几乎要看不清身侧的人影,只剩下一道道混杂着凄厉杀意的攻击扑面而来!
凝辛夷掌心的九点烟急转,一指在眼前一抹,才要抬眸,一道身形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谢晏兮甚至还是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只是右手拇指轻轻一挑,曳影剑出鞘三寸。
剑气带着火色一并漫卷。
漫天的薄纱燃火,那些尖利的、带着说不清是三清之气还是妖气的指甲再也无法寸进,反而陷入了薄纱拧出的大网。
“等等!不要伤害她们!”凝辛夷站起身,急急道:“都是被王典洲抓来的无辜女子,只是服用了登仙,未必完全没有救,且等宿绮云来看看再说!”
谢晏兮的剑意都已经旋至半空,闻言一滞,竟然真的依了凝辛夷的话,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自从服用了登仙,能够调用三清之气后,这自然不是王典洲第一次与捉妖师动手。
几声掌声响起,王典洲的身形隐没在雾气之后,拊掌笑赞道:“见过许多捉妖师出手,要说,还是谢大公子的剑最是好看。啧啧,真是没想到啊,谢大公子竟然真的会停手,是怜悯,还是谢大公子耳根居然如此之软?”
听起来是赞扬,实则分明像是在居高临下地观赏,也像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羞辱。
谢晏兮却丝毫没有被激怒,他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
雾色浓厚,王典洲却觉得,那一眼几乎要穿透这层层雾气,直接与他对视!
“所以,你张贴出来的金额如此高昂的赏金令,其实想要找的,也是能够陪你练手的外乡人捉妖师?”凝辛夷的声音从谢晏兮身后响起,她上前一步,站在谢晏兮身侧:“而这件事之所以没有被传播出去,是因为那些外乡人捉妖师在这之后……都被你和你身后的人解决了。让我想想,永嘉江氏的杀手们到底从这其中拿了多少好处?炼出了多少偃术邪法?”
“正因为你践踏了如此之多的捉妖师的性命,将昔日你眼中所谓高高在上的修道之人们踩在了脚下,所以如今才会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凝辛夷倏而笑了一声:“王典洲,你猜,那些捉妖师在与你交手的时候,到底用了几分力?到底被允许用几分力?而我此刻站在这里,若是想要取你的性命,又要用多少力?”
王典洲想要嗤笑,想说那些他见过的自称自己一力降十妖的捉妖师们也不过如此。但他转而又想到了谢家大公子在三清观的十年清修,方才不过一抬眼他便不得寸进的散漫,以及凝家大小姐誉满神都的声名。
可旋即,他便有恃无恐地笑了起来:“王某人就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
他还没说完,凝辛夷已经打断他,再向前踏出一步:“高平司空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典洲瞳孔骤缩,所有的话都被塞在了嘴中。
隔在两人之间的那些女子都被谢晏兮的剑意压制,逶迤在地。薄纱燃尽,化成漫天的飞灰,所有旖旎都变成齑粉,洋洋洒洒落下。
一片扭曲的三清之气中,唯有九点烟扇骨后的一双眸色极黑,极沉。
洞渊之瞳。
凝辛夷的眼瞳极其精准地对上了王典洲的眼,他只觉得某种力量在这一瞬摄住了自己的神魂,让他就要情不自禁地将深埋在心底、起过毒誓不得说出的那些事情。
然而他心神动摇之时,才一张口,便有两股力量同时向着他的身躯袭来!
那两股力量都极快,快到凝辛夷和谢晏兮同时出手,却竟然都没有拦住。
一只不知从何而出的冷箭将王典洲瞬间钉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而那原本应该在他的这一股大力之下直接洞开的密道入口,不知为何,却竟然没有开启。
而另一股力量,则是从他的脚下而起。
整座地宫都在震颤。
那一击像是积蓄了某种必死的决心和义无反顾,所有此前被硬生生压制下去的妖气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变成了最终刺中王典洲心脏的位置,再重重一拧,让他死得透彻的一只峨眉刺。
峨眉刺上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