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洲的目光在谢晏兮和凝辛夷之间骨碌碌转了一圈,似是在思忖他这话中有多少真实性,但很快,他便拊掌大笑道:“好,好,此前我还担心少东家常年修道,超脱于世,不懂吾等凡体之人所贪想的红尘俗物,既然少东家如此通情达理,还带了少夫人一并前来,如此诚意,我自当再无后顾之忧!”
他拍了拍手,便见陈管家提着一口看起来很是沉重的匣子,有些踉跄地走了进来。
那匣子乃是铜铸,落在地上发出重重一声,又有符箓运转的微光在匣面流转,凝辛夷看得分明,那是一张封妖符。
匣中有妖。
下一刻,陈管家揭开了符箓,铜匣中,果然有妖祟的身形在一团黑雾中浮凸出来。
凝辛夷手上已经下意识掐了个决,然而那一团黑雾却已经钻入了阿芷被困的金色笼中,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在短暂的停顿后,向着阿芷的方向暴冲而去!
雾色浮凸出一张妖祟的狰狞面容,这东西在《妖鬼灵简》上并不罕见,对于捉妖师来说也并非难以对付之物,不过是刚刚能够聚灵、尚未通智的小妖祟罢了。
可对于凡体之人来说,若是有这样一只小妖祟出没,满村都可能会丧命其手。
虽然见过阿芷用过三清之力,但凝辛夷还是难免捏了把汗,手中的诀已经凝成型。
但下一刻,阿芷的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
锁链碰撞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她一把捏住了那只妖祟的脖颈,手指用力,竟是在如此轻巧的一个照面之下,就直接将那只小妖祟捏死在了掌心!
妖气尚且停留在空气中,刚刚弥散开来了一部分,便已经被阿芷这一捏搅碎消弭!
一击之后,阿芷似是耗光了所有力气,重新沉沉倒了回去,周身却还残存着方才那一击溢散出来的气息。
而那气息对于凝辛夷和谢晏兮来说,都再熟悉不过。
分明是精纯无比的三清之气!
有掌声从耳边响起,王典洲面上一派赞许,明显对于阿芷方才杀妖的表现很满意。而他看向阿芷的模样,与其说是在看一个人,不如说,更像是在看一件让他感到极为得意的物品。
这物品经由他的雕琢,有了他想展现出来的效果,又近乎完美地展示给了他想要展示的人。
怎么不算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王典洲施施然转过身来,面上自得之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少东家,您看到了吗?只要何日归的用量足够,无法通灵见祟的凡人也可以使用三清之气,也可以杀妖!这才是真正的凡人可成仙啊少东家!”
凝辛夷眼瞳微缩。
如她所观没错,方才举手投足间,王典洲的周身的确也有三清之气激荡的痕迹。
这一味用在阿芷身上的所谓“试药”,在展现给他们之前,他自己也早已服用过不知多少。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以为阿芷是凡体之人,可阿芷却出人意料地使用过三清之气的原因。
此物如若与他所说的别一无二,真的能让凡体之人使用三清之气,那……哪怕是天下的格局,也要为之变上一变。
陈管家适时在一旁连声捧哏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也恭喜少东家,贺喜少夫人。”
他这样的话语仿佛激活了这一整个屋中的所有人,那些薄纱少女也一并娇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洪福齐天!”
漫天吹捧中,王典洲面色更红,眼下的青黑之色也被衬托得更加明显,他近乎狂热地看向谢晏兮:“少东家,谢家有了如此良药,何愁复兴无望!”
屋中少女们跟着他的声音,如歌如颂般重复。
“复兴!复兴!复兴!”
香雾缭绕,甜腻冲鼻,那一声声的附和极近极远,似从天边来,也似是耳边喃喃之语,让这一隅华美的密室变得仿若什么离经叛道的传教之地。
奇异的是,从步入这里开始,凝辛夷却丝毫没有被这一切影响。
她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一眼依然与谢晏兮交握的手,再看向身边之人。
绿衣少年散漫地坐在那儿,缭绕的香雾让视线有些模糊,却也让他那张本就过分俊美的脸漂亮得近乎妖异,仿若仙人涉凡,才沾染红尘,却又被一步拉下神坛,没入幽暗的不知名之地。
他长长的鸦色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与她依然交握的那只手,却莫名更灼热了些,握着她的力道似是更克制,却也更重了一点。
就像是这个房间里愈发狂热的气息。
一声声“复兴”传入耳中,凝辛夷忍不住想,如今谢家式微至此,除却找到当年的真相,家业再兴,恐怕也应当是谢家后人和那些昔年依附于谢家的所有人们的最大执念。
就如同面前此刻。
但凝辛夷却感觉不到身边之人有任何意动。
反而有种忍耐到极致的不耐烦,甚至连他的垂眸,都像是极力的压抑,不要让自己的杀气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凝辛夷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谢晏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过去她总觉得,两人这一桩婚事各取所需。而他之所需,无非与谢家有关。振兴谢家,繁华重现,让扶风谢氏之名重新扬于世间。再将昔日害得谢家如此之的幕后之人手刃。
合情合理,她自当竭尽全力相佐。
可如今,她却又不确定了起来。
谢晏兮的确是清醒的。
这种程度的何日归和沉水鬼都不会侵扰他半分,且不论日夜灼烧他五脏六腑的离火会将这些东西燃尽,他自幼便被浸在毒潭之中,这等小毒,还奈何不了他。
可那些纷扰的声音却不能如毒素那样被隔绝在外。
红粉骷髅般的少女身影和王典洲写满了贪婪和渴望落在他眼中脑中,化作另外一张张实在太过相似的面容——
“殿下!大邺只剩下殿下了——!”
“您不可以置老臣不顾啊殿下!不可以置江山不顾!殿下!你是大邺最后的希望了!”
“复国!殿下!我们要复国!你要复国!就算你自幼入三清观,但你是大邺最后的血脉了!只有你了!”
无数如夜般的人影汇聚而来,压满山头,再压满少年的心头。
所有的声音都落在他的脑中眼中。
“复国!复国!”
“——复国!”
再与面前此刻晕成一片。
“复兴!复兴!”
沉水草不会让他产生幻觉,但此时此刻,这些声音却迭次在谢晏兮脑中响起,让他深埋心底的嗜杀之意悄然探头。
——那一声声看似撕心裂肺血泪纵横的呼喊中,却哪里有什么忠肝义胆,哪里有什么碧血丹心舍身为国,分明各个都心思各异,居心叵测,各有所图,无一真正的良善之辈!
一张张面容幻化成最狰狞扭曲的模样,世间各色欲望晕成一片肮脏的黑,诉说着最不堪一击的人性。
这样的人间,这样的人。
不如杀了。
都杀了。
只要一剑下去,所有这些虚伪的假面都会被击碎,只有血与火能让人露出最丑态毕露、却也是最真实的一面。
抑制不住的嗜杀之意从骨子里翻涌出来,血脉之中的离火跃跃欲试,神智有些浑浑噩噩间,师父闻真道君的声音隐约在他脑中响起,试图将他从这种状态中唤醒。
那是闻真道君在他脑中留下的一道印。
“你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入心,为师便送你‘善渊’二字。愿你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以此名引你从善,化你命中嗜杀极煞之意,切记,切记。”
谢晏兮扯出一个极讥诮的笑意。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是为善渊。
可他已经将善渊这个名字连同他的傩面一并送人了。
他从不会反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既然已经不留任何余地地舍弃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便绝不会回头。
越来越多的嘈杂让他的灵台混沌一片,三清之气将要被心底涌出的煞气搅乱,谢晏兮几乎便要抬手按在剑上。
但那种三清逆转所带来的熟悉紊乱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一片混沌中,谢晏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了一侧。
那只与他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饶是少女白皙的肌肤被他稍显失控的力道捏出了发红的指印,却依然没入他的指根,与他十指相扣。
这样的交握落入他眼中的几乎同时,那股弥散心头的煞气便已经开始退却,某种恒定的力量藉由柔软贴合在他掌心的肌肤传递过来,将他心底最后的戾色都抚平。
“阿垣?”
面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的面容重合,看向他时,她漂亮如黑曜石的眼中的担忧也几乎如出一辙,仿佛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更仿佛,他们还在三清观中,她是前来偷师的学宫师妹,而他则是那位从不露出真面目的善渊师兄。
凝辛夷只觉得绿衣少年的这一抬眼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熟稔和温柔笑意,让她的心底猛然收缩。
然而涩意不过一瞬,就如谢晏兮的刹那恍惚。
再想去看时,谢晏兮已经松了捏住她手的力度,又轻轻握了握她以示安心,将目光很是轻飘飘地转向了王典洲。
王典洲的神智已经彻底被狂热占据。见到谢晏兮这一眼,他以为谢晏兮已经考虑妥当,飞快凑上前来,难掩神色之中的狂意:“少东家,只要你我连手,何愁前路!这药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登仙!”
他大笑道:“我这一味登仙,定能让全天下都趋之若鹜!当今圣上不是想要天下无妖吗?若是人人可杀妖,天下自然无妖!更何况,只要尝过一次登仙的妙处,谁不想再登一次呢?少东家,你说,是也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他言语之间已经化去了尊称,边说,边抬起一只手,就要拍在谢晏兮肩头。
然而他的所有动作都被顿住,再也无法寸进。
一缕剑意将他的所有动作锁住,他有预感,如果他想要挣扎着再向前一点,恐怕下场最轻也是断手断脚。
“王典洲,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谢晏兮靠坐在软垫上,散漫掀起眼皮,他那双极浅淡的眸子在距离这样近的时候,更显出了几分平素不会有的妖异,让王典洲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头更是难以抑制地涌上了恐惧之意。
面前的少年一手托腮,施施然坐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站在这里,和我谈条件?”
他不看阿芷,也不看满屋少女,只讥诮而难掩厌恶地挑眉看着王典洲:“登仙的确是个好名字,但你……配吗?”
王典洲脸上的兴奋之色似是被冻住,笑容一分分从他的脸上褪去,只剩下了一片阴沉。
心头难以平息的恐惧化作了颤抖的愤怒。
初见谢晏兮时,他表面卑躬屈膝,心底实则不以为然,只等着向谢晏兮摊牌的此时此刻,等着看昔日高高在上的东家向自己低眉顺眼,与自己平起平坐,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奉承他,将他高高捧起。
可此时此刻,他为何竟然还要怕?
为何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王典洲沉着脸,那张白面馒头般的脸终于撕开了写满和善与奉承的面具,显露出了内里真正狰狞的一面。
“谢大公子,这可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王典洲阴恻恻道:“即便谢家覆亡了,谢家大公子到底代表的是谢家的颜面,不该如此出尔反尔吧?”
谢晏兮似是不解,挑眉道:“出尔反尔?王大老爷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