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从手持峨眉刺的那一团影子中透出来。
是一个“宁”字。
太过剧烈的伤势一并洞穿身体,服食过太多登仙的王典洲虽然看起来虚胖,但那些强行借来的三清之气到底还让他的神魂存续了片刻,也破除了凝辛夷之前的那一眼洞渊。
他缓慢而迟疑地看向那一柄峨眉刺,再看向那一团妖气浓烈不辨面容的虚影。
“你……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面容从虚影中浮凸出来,旋即那张面容上缓缓裂开了一个翕动的口。
那单薄的裂口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意味难辨,但嘶哑刺耳至极的叫声。
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气从那一道裂口中喷涌而出,几乎是顷刻便将整个地宫盈满,而握着峨眉刺的那一团形容难辨的妖影像是跳动的妖气源泉,随着不断的、尖利刺耳的啸声,源源不绝地向外涌出浓烈的妖气!
这一刹那,在所有人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妖瘴以一种爆炸般的方式炸裂开来!
一股几乎难以抵抗的大力随着妖瘴的倏而扩散袭来,凝辛夷和谢晏兮的身躯都被席卷而起,刹那间便被宛若音波炸开的妖气弹出了刚刚形成的妖瘴!
光影错乱,凝辛夷长发翻飞,旋身再落,发觉自己竟然被那撑开的妖瘴直接斥出到了宁院之外!
第93章
宁院之外,王家大院并不平静。
谢玄衣一人持剑,盘腿而坐,剑气将整个宁院笼罩,几乎要形成剑域。
赵宗里正率一众衙役在宁院之外,想要硬闯,却又慑于剑气之威,难以寸进。而他身为官府之人,无论此刻心底多么焦躁,到底还顾及头上那一顶乌纱帽,至少在明面上还要保持对出身平妖监的谢玄衣保持尊重。
“监使大人,之前明明都已经说好了,这事儿归我们县衙管。小老儿我夜半心惊,想要来夜巡一遭,没想到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竟然也会出尔反尔?”赵宗拉拢着眉眼:“神都至此千里迢迢,来此数日,监使大人们想必都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吧?不如今夜,就由我等来守着这里?”
谢玄衣静默地坐在原地,任凭赵宗如何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硬是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赵宗的心底逐渐积蓄起了杀意。
与王典洲合作这么多年来,他的胆子早就被养肥了。从一开始的惊惧,到逐渐习以为常,甚至会在王典洲与那些应了赏金令而来的外乡人捉妖师们交手的时候旁观一二,再耳濡目染王典洲慢条斯理不以为意地与永嘉江氏完成有关这些捉妖师们性命的交易。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金钱挂钩。
如此乱世之中,只要出得起价格,捉妖师的性命又算什么?凡体之人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能以金钱,让昔日的世家也为自己卖命低头?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他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连官帽都可以买来!
如此久而久之,赵宗心中其实早就没了对捉妖师的敬意,连带着对平妖监的那一份也变得寥寥无几。
他表面好言好语,抬起的眼底却难掩杀意,心底俨然已经在盘算,想要将这几个人一并铲除,究竟要花多少银两,继而又难掩对王衔月的怒气,若不是她偷了他的官印,模仿了他的笔迹,将这里的事情上达平妖监,又怎么闹到如今的地步。
这些日子以来,他还是对王衔月太客气了,待这些事情结束,他定要让她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如此重重件件落在心头,赵宗自以为将面上的神色掩饰得极好,实则早就落在了持剑之人的眼底。
谢玄衣拇指轻轻摩挲剑柄,在脑中飞快回忆翻阅大徽律令,盘算朝廷命官若是击杀了命官,当罪几何,平妖监的细则中是否又对此有什么特赦条例,若是没有,先斩后奏对方罪责,又能减刑多少。
剑气内外,表面平和对峙,实则双方各自杀意重重。
直到一股饶是凡体之人也能感知到的大力从宁院之中炸裂开来。
东方即明,朝霞已经浅浅地将稠蓝刺破,群青山的轮廓已经清晰,只要向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能看到报国寺大雄宝殿的金顶。
然而就在这一声炸裂之后,天色骤暗。
几道人影蓦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眼中。
谢玄衣心底一跳,在看清人影的同时,已经脱口而出:“阿橘!”
凝辛夷与妖瘴爆发的距离最远,在觉察到前方异动的几乎同时,谢晏兮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但这并不妨碍她抬手将那几位实在无辜的妖变少女以三清之气笼罩。
所以此番被妖瘴斥出宁院之外时,她不仅要稳住自己的身形,还要尽可能不让手中的那些少女受伤。
更重要的是,如今世间虽然民风不算封闭,然而这些少女们满身遮体的薄纱已经被谢晏兮一把离火烧了个干净,再开放的民风,也断没有让她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
因而在眼中倒映出这许多意料之外的人影时,凝辛夷情急之下,只得轻转手腕。
三千婆娑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叮铃——
于是在谢玄衣和谢晏兮的目光同时落在她周身时,便见那些被她一手以三清之气拖住的少女们,倏而在半空消失了。
刚刚赶到的宿绮云猛地停步,转头便已经挥手,要扬起一把毒,暂时让自己身后的程祈年失明。
却已经晚了。
程祈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是我眼花了吗?”
宿绮云暗道一声可惜,从善如流道:“妖瘴初现,出现一些妖祟幻影也是常见的,程监使难不成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瘴展开?”
程祈年挠了挠头,对于宿绮云口气中的尖锐已经司空见惯:“也是。不过……谢兄和夫人这是被弹出来了吗?”
凝辛夷在空中翻过一个弧度,恰好落在了赵宗身边。
她长发翻飞,从半空而落的样子宛若瑶池仙子,眉眼动人,美艳不可方物。
赵宗的目光难免有些发直,却只觉得心神一凛。
方才还与他笑里藏刀的谢玄衣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只有刀,没有笑,仿佛他再多看一眼,就要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赵宗先是下意识收回目光,倏而又觉得不对。
这不是谢家少夫人吗?
他多看一眼,怎么反而会惹得平妖监的这位监使大人如此不悦?
赵宗这人,别的不行,看人下菜拿捏人心这块儿,却是下足了功夫,更不必说,他自己的夫人都是以极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
他眼瞳微转,已经从中看出了点儿端倪。
只是不等他开口,凝辛夷已经一抬臂,径直抓住了他的后衣襟,将他一把扔向了前方!
剑气将他的本就已经非常稀疏的额发削碎,直到此刻,赵宗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大眼,以为自己今日或许就要命丧此处。
他甚至来不及开口呼喊什么,心头只掠过了一个想法。
这凝家大小姐,行事怎么如此不讲章法——
下一瞬,那足以让他身首分离的剑气消散刹那,竟是让他就这样穿过了那片剑域,一头撞进了将将形成的妖瘴之中。
眼见赵宗的身形被那一团膨胀的色泽吞噬,所有与他同来的衙役们纷纷难掩面上惧色,悄悄后退。
凝辛夷这才真正落定于地面,扬声道:“还不快滚,是也想入妖瘴吗?”
衙役们哪里还敢再多留,不过眨眼,便已经四散而去。
凝辛夷这才松了口气,喊了一声“闭眼”,然后将被收进三千婆娑铃中的妖化少女们重新放了出来。
程祈年在闭眼上的前一瞬看到了人影纷纷:“……”
所以说,他刚才根本不是眼花!
这位谢少夫人身上,就是有这样的宝物!
三千婆娑铃中的确可以藏活物,然而其中气息稀薄,这么多人进去,绝难活过半柱香时间,这才是她刚刚二话不说就将赵宗扔进去震慑其他人的原因。
只是此举实在冒险,世间能够容纳活物的灵器本就寥寥,若是被人看清,再逆向追踪,难免摸清她的师承。
好在赵宗不算无辜,在场的其他人……
谢晏兮自不必说,宿绮云此前便知道她的一些手段,想来也不会为奇,唯有谢玄衣与程祈年还蒙在鼓中。
凝辛夷在心底舒出一口气,心道其他人,回头再糊弄吧。
“宿监使,这些女子就交给你了。”凝辛夷语速极快道:“想来应当便是登记在册的那些失踪于王家大院的女子们,她们被当做药人,喂食了大量何日归,不知被何催动,可暂借三清之气为己用,可惜这种借用,最终导致了她们的妖化。不知是否有救,倘若不能,还请宿监使尽量为她们保留好尸首。”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以一个人的方式死去,总比妖好。”
宿绮云已经在睁眼看到那些少女们的同一时间,便已经扬起白布,将她们的身体遮蔽,道:“好,都交给我。”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道:“还要劳烦玄监使守好这里,不让任何人进入宁院。”
言罢,她与谢晏兮对视一眼,已经双双同时提步,从分开的剑气中重新踏入宁院。
少顷,程祈年等了好久都没了声音,这才鼓起勇气道:“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再少顷,程祈年的声音忿忿响起:“我呢!那我做什么呢!我们机关术师也是有一战之力的好吗!”
谢玄衣眼皮都没抬:“那你闯过去试试?”
程祈年:“……”
程祈年盯着眼前的剑域和显然已经彻底形成、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入的妖瘴,缓缓陷入自闭。
*
妖瘴之中,浓紫遮天蔽日。
不过是一方才形成的小世界,却已经爆发出了如此浓烈的妖气,难以想象,凝出这一方妖瘴的妖祟,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积攒了多久的妖力。
方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凝辛夷只来得及将最紧急的事情解决完毕,直到与谢晏兮重新踏入这一方小院,才有时间梳理妖瘴展开前发生了什么。
她边想,边跟在谢晏兮身后迈步。
然而下一刻,凝辛夷的身体倏而一个踉跄。
熟悉的、难以忽略的炙热燃烧之意从体内升腾,好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
天地之间还是亮着的,可天穹之上,却妖紫一片,无月无星。
朔月之夜以这样的方式,被提前到了白昼的妖瘴之中。
凝辛夷猛地抬手,扣住身边的窗棂,几乎难以喘息。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妖瘴已经彻底形成,最后的缝隙也消失,此行至此,只剩下了前进,无路可退。
也不能退。
妖瘴此刻还被谢玄衣的剑气压制在这一片宁院之中,可妖瘴合闭,任何人不得进入,等到妖瘴中的妖祟成长完毕,说不定会将整个定陶镇都吞噬,届时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满地。
她与谢晏兮,是最后的希望,定陶镇所有人最后的一道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