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失笑,摇摇头,心道谢玄衣怎么还记得自己当年奚落他的事情。
那些记忆在她的脑中不至于褪色,却也终究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因为记忆不全的原因,她对于自己重生过一次这件事始终没有太多实感,甚至很多时候,她都在扪心自问,她现在选择和走过的这一条路,经历的这些事情,究竟是不是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的眼神逐渐晦涩,谢玄衣的身影却又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他盯着她,似是为她刚才的眼神有些不解。
两人对视一瞬。
谢玄衣咬了一下舌尖,这才将自己脱口而出的、想要问凝辛夷刚才在想什么的话咽回去。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就算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既然如此,还不如不问。
于是谢玄衣在凝辛夷逐渐变得疑惑的眼神里开口道:“这件事你告诉他了吗?”
“他?”凝辛夷愣了愣:“你是说谢晏兮?”
她摇了摇头,想要说自己也是临时起意,配合她完成这一场局的人也足够,谢晏兮好像也有自己在意的线索去追查,等到她在里正府邸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再告诉他也不迟。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玄衣就“嗯”了一声,然后匿踪潜入了黑暗之中。
凝辛夷疑惑了片刻,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闭了闭眼,重新梳理脑中的线索,只等约定好的两炷香后,所有人准备到位,她再潜入里正府邸,去在那位里正夫人面前演一出戏。
……
所幸在里正府邸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凝辛夷的猜测极为相似,也不枉费她这一番布置。
从里正府邸出来后,她一脚踏入阴影之中,谢玄衣已经跟了上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群青山回来那一日,王夫人特意来给我们送了一次饭食,当时赵宗当着我们的面呵斥了她,王夫人虽然装作温婉赔笑,转过头的时候,眼睛里却是怨毒,而她将食盒递给我的时候,故意掀开了一截衣袖,她的手腕上有青紫色的掐伤。”凝辛夷道:“而菩元子却说,赵里正迎娶了王典洲的妹妹,乃是良缘,足以可见,赵宗对于自己的声名维护得极好。”
“王夫人在孤注一掷地向我求救。”凝辛夷看向谢玄衣:“可她有自己的兄长,为何却要来找我?原因自然只有一个,她信不过王典洲,因为赵里正和王典洲沆瀣一气。”
“当地豪商与里正有所勾连,这也不让人非常意外。”谢玄衣沉吟道:“这种事情无论在哪里,都屡见不鲜。要我去看看赵里正到底收了多少来自王典洲的金银财物吗?”
“不,不仅是这样,在真正的利益交换里,金钱通常是目的,而非手段。阿满,你还记得,世家之间若是想要利益共同化,彼此信任,最简单的手段是什么吗?”她倏而问道。
这一课,是所有世家子从识字懂事开始,就被灌输的思想和道理,谢玄衣自然也知道。
只是他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凝辛夷身上微顿一下,然后才道:“……联姻。”
“没错。”凝辛夷颔首,极直白道:“正如我阿姐与你兄长的这一场婚约,凝家和谢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我的父亲因此获得了南地世家们的尊重和支持。大徽王朝新立,朝中事务繁杂,不过一纸婚约,所有原本摆在明面上的侨姓世家和南地世家们的争斗便转为地下,在朝堂之上和江湖之间都维持了应有的体面和表面的平和。”
这道理谢玄衣如何不懂。
婚约订立时,他还年幼,只觉得兄长不过是多了一位未婚妻,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他的那些表叔和表兄们也都如此,只是兄长这婚事定下时,年纪尚幼,只等十多年后再履行,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年长后,他自然也逐渐明白了这桩婚事背后的意义。
——徽元帝南渡后重建神都,与北满隔江而立,维持了天下微妙的对立与和平。这样的平静对于颠沛流离了太久的百姓来说,实在太过可贵。
那些自诩清贵、不入朝堂不问政事,实际眼目早已遍布的南地世家们,也需要一个与侨姓世家,与当今圣上握手言和的台阶。
这桩婚事,就是那个台阶。
所以凝家和谢家的这一桩婚约才如此出名。
——因为所有人都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凝辛夷继续道:“所以,其实从这一层含义上来说,嫁入谢家的到底是我还是我阿姐,都不重要。”
谢玄衣沉吟片刻,觉得自己明白了凝辛夷以此举例的原因:“意思是说,你觉得王衔月可能并非真正的王衔月,而是另有他人李代桃僵,所以赵宗才恼羞成怒,这样对王衔月……?”
凝辛夷:“……”
凝辛夷盯着谢玄衣看了片刻:“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也觉得这个猜测并不成立,但还是要夸奖你一句。”
谢玄衣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凝辛夷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一句什么?”
“虽然不太对,但终于会动脑子了,不错。”
谢玄衣:“……”
怎么还前后呼应上了。
凝辛夷看着谢玄衣蒙着面罩也显得十分紧绷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道:“我的意思是,同理可得,王典洲和赵宗之间,应该也通过联姻达成了最终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交换。既然这样,那么无论他怎么对待王衔月,这样的交换都不会破裂。”
“阿满,你说,到底什么样的利益交换,才能让一个人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发妻,也要继续维系?”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近乎喃喃,显然陷入了深深的不解和思考之中。
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夜已经过去了一半。
她下意识看向王家大院的方向。
就算王衔月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就算王典洲对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兄妹之情,但对外,王衔月代表的,都是王家的女儿。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发妻,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牺牲,那么还有什么不能牺牲?
还有什么是他真正在乎的?
凝辛夷的眼前浮现了王典洲见到王夫人诡谲凄惨死状时的漠不关心,和知道了三夫人身怀身孕后的状若疯癫。
她的心中倏而有了一个答案。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凝辛夷轻声重复,然后自言自语般问道:“倘若一个人,毕生的愿望就是想要一个孩子,却始终得不到,他会怎样?”
谢玄衣若有所思道:“无非是纳妾,养外室,直到得偿所愿。”
说到这里,谢玄衣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但这仅限于问题出在女方……或者笃定自己没问题的时候。倘若知道事情的症结在于自己的身体,那么我想……”
谢玄衣抬起眼,对上凝辛夷的眼睛:“或许他会一边不断地纳妾,养外室来粉饰太平,一边寻求别的方法,或许是药物刺激,亦或者一些邪门歪道的手段。”
凝辛夷有些意外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竟如此通透。”
“谢家擅医,我看过的医案自然也不少,少时也曾去四方馆听诊,这一类事情,实在见得太多了。”谢玄衣摇头:“可惜这骂名总让女子背负,男子却常常隐身其后,甚至有许多人为了不使妻妾改嫁后有孕,暴露自己有疾的事实,宁可让自己的妻妾在后宅耗死……”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
与凝辛夷对视的片刻,那些有关王典洲的传言在两人信手浮现:越来越多的妾室嫁入王家,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夫人被封在一隅小院里不见天日的死亡,前一日乍闻死亡的三夫人竟然有身孕时王典洲的失态,他眼下浓厚的青黑之色……
所有的线索,像是都在指向一个答案。
某种奇特的预感让凝辛夷的心跳越来越快:“谢家三味药里,可有什么能让人……”
谢玄衣知道她要问什么:“有。或者说,不是真的有,但至少会让人觉得有。而且所需最重要的一味药,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何日归。”
凝辛夷拔腿就走:“我去再查一次三夫人的尸体,你……”
谢玄衣已经跟上:“我去看王典洲是不是还活着。”
*
群青山。
程祈年脸色数变,他手指翕动,却到底没有取出那两只魂忆蝶,但他随之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少夫人可知道……”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不劳程兄费心。”谢晏兮神色淡淡。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了。
程祈年自然明白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毋庸他插手,但他还是脱口而出:“你如此顶冒身份,欺骗凝家小姐,若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你可想过后果?!”
谢晏兮脸上浮现了一抹讥诮的笑:“程兄此刻不关心自己的性命,反而在关心我?”
程祈年诧异抬眼。
谢晏兮脸上的神色却倏而敛去,他站在群青山中,目光凌厉地看向了不远处定陶镇的位置,引得程祈年也心下一凛,跟着他回头看去。
天色已经从浓黑转为了稠蓝,定陶镇也笼罩在了清晨的第一线光下,像是在无声无息的苏醒,却也好似一场静默的凋零。
程祈年布置在城中的机关木球并无异样,他还想要操纵木球再探,谢晏兮已经纵身而起。
“看来,还要等下一次机会才能与程兄探讨魂忆蝶和性命的事情了,程兄可千万要将这两样东西保管好。”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经近乎悄无声息地消失,只有光秃树枝的少许颤动,昭示着此处有人来过。
程祈年握了握拳,被空留在原地,脸色并不多么好看,他下意识反手抚摸向自己身后的木箱子,低声道:“十安兄,再等等,很快了,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寻一个公道。”
他折身,一边往山下走,脚步越来越快,口中一边喃喃:“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可倘若刍狗想要一点仁义呢?”
大箱子沉默地穿梭在群青山的枯林中,夜雾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却挡不住他的自问和反问。
“——倘若刍狗想要一点仁义呢?”
他站在定陶镇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总要去争一争的吧?”
第89章
长夜将明。
凝辛夷悄无声息地落在白日里来过的屋子里,门外把守的侍从们睡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没用符箓,显然,虽然王典洲对于三夫人凄诡的死状毫无感觉的,但下人们看在眼里,却颇为发憷。
凶手还没有找到,尸体上只掩盖了一层遮掩了面容的白布,高悬的半截舌头也已经被取下来,作为物证带去了县衙,那只盛了宜欢散的香炉也已经连着炉子都消失了。
空余一室死气沉沉的华美,和一具蒙着白布,直挺挺躺在正中的死尸。
凝辛夷带了手套,俯身用九点烟将那层白布挑了起来,已经死了整整一天的尸首却没有任何腐烂和凋零,好似痛苦和绝望将要隽永地停留在这具躯壳上。
白日里,宿绮云假扮仵作,已经验过一遍尸。但到底因为都是女子,身边人多眼杂,加上最残忍的部分都在头部,所以宿绮云还是给这位三夫人留了一份体面,周身的衣物都还算完整。
但此刻,天色将亮,这具尸首也即将被运往县衙,抑或盖棺入土,凝辛夷顾不得其他,直接掀开了三夫人的衣裙。
常年养尊处优下,三夫人的肌肤娇嫩无暇,便显得那一处刀伤格外狰狞可怖。
她闭眼再开,那双墨黑如夜的眼中有一抹绯金的光浮现。
【瞳术·月曈胧】
能够看穿一切的瞳术,自然也可以在精神足够集中的时候,看穿人类的血肉。
看到这里究竟存在过什么的痕迹。
不到三个月的身孕,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刀贯穿的位置在肋骨下,皮开肉绽,搅动血肉,那一刀极深,几乎贯穿,绝对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拥有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