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
谢晏兮看了一眼天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稍变,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小程监使何必再绕弯子,不如直接一点。魂忆蝶还在你身上吧?”
“魂忆蝶?是说……那只承载了四子和八子记忆的蝴蝶?”程祈年愣了愣,才道:“少夫人都说了,天亮之前,蝴蝶就会消散,如今都已经过了两个昼夜,早就已经没有了。”
谢晏兮静静看他片刻,看的程祈年几乎要撑不住浮在面上的那一层伪装,唇边倏而有了一抹带了讥意的笑:“是吗?她这么说,你就真的信了?”
程祈年还要说什么,谢晏兮已经道:“就算不是本家,但是永嘉江氏的机关术师,连魂忆蝶都认不出来吗?”
*
里正府。
打更声在屋外响起,王衔月的表情变了又变,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嘴唇颤动:“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可我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你没说错什么,我也相信你没有说谎。”凝辛夷道:“你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事情。”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凝辛夷深深看着她:“你我不过一面之交,就算你将我当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该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一切。更何况,按照你自幼的经历来说,你绝无可能是会轻易相信别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悬于别人身上的人。”
“如果一定要说做错的话,也许就是你太心急了,你太想让我相信你,太想让我对你有恻隐之心。”凝辛夷道:“可你既然能在这里坐等我这么多天按兵不动,只等我来找你,说明你的本性绝非今日这样急切。”
凝辛夷在王衔月逐渐有了一丝了然的眼神中,继续道:“我猜,你原本是想要循序渐进,先见我一面,留下一些印象,再诱我前来,抛出似是而非的一些钩子,等等看我的反应,再做定夺。可惜,发生了一些让你不得不着急的事情。”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王衔月的眼睛:“这件事,是三夫人的死吗?”
那双还带着泪,混着血的眼瞳里,最初的悲戚还没退去,因为她所说是真,她的泪水是真,她流淌的心血也是真。
王衔月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这会儿,她虽然面色依然慌乱,眼底却缓缓恢复了清明。
“三夫人本来就该死。”王衔月轻声道,她的音色因为方才的恸哭而有些沙哑:“说我阿嫂坏话最多、在背后诋毁她声名最多的人,就是她。甚至我去给阿嫂求情,让兄长将阿嫂从院子里放出来,兄长本来都要同意了,也是被她吹了耳边风后,又反悔了。”
“我甚至没能见到阿嫂最后一面。”王衔月流露出了自然的恨意:“在赵宗后宅的日日夜夜,我都恨不得她去死。如今,听闻她死状很惨,被拔舌毁面,我只觉得得偿所愿。”
她带着一丝快意地说完,却见凝辛夷看她的眼神更沉了一点。
王衔月心头莫名一跳。
果然,下一瞬,凝辛夷便问道:“赵里正尚未归府,王家大院被封,所有消息都不得出,你又是从何而知?”
王衔月道:“我……”
凝辛夷向前倾身,用手中折扇轻轻抬起面前少妇人的下巴:“除非,三夫人的死法,是你与人商议好的。”
王衔月难掩慌乱,眼神乱看,口中却道:“还请少夫人不要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我倘若真的有这种本事,真的有能够让人死于非命的共犯,又何至于被困在这一隅小院之中不见天日!日日夜夜饱受这等折磨!”
“这也是我最后的疑问。”凝辛夷道:“你明明有同伙,同伙却为何不来救你?是不能,还是……你不需要?”
王衔月神色更悲戚:“倘若真的有人能够救我,我又何至于哀求少夫人这么久,还请三夫人不要再……”
她的话音被遥遥传来的打更声遮掩一瞬。
凝辛夷心头有许多推测,她手指轻轻摩挲扇柄,想要问的话还有很多,然而这打更声却将她从所有的思绪中惊醒。
她侧头看向深夜。
残月如钩,尖细若刀,仿佛要刺破这混沌的夜。
距离她潜入里正府,已经过去了多久?
王衔月的诉说,哭泣,翻来覆去的痛苦,一声一声的磕头……所有这些,到底将她在这里拖了多久?
“你在拖延时间。”凝辛夷倏而道。
王衔月的所有动作都顿住。
凝辛夷霍然起身:“你是故意将我拖在这里的,所以你才会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么多平素里绝不会对人说的事情,将所有的真相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展现给我看,甚至不惜掀开自己最痛的伤疤和最深的秘密。”
王衔月猛地膝行向前,一把抱住了凝辛夷的腿:“我、我……”
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然而这个瘦弱的女子却爆发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气,竟是真的一时将凝辛夷拖在了原地!
凝辛夷看着长发散乱,姿容也极狼狈的少妇人,三清之气聚了又散,在掌心三番五次,到底还是问道:“今夜,你们又要杀谁?”
王衔月的牙齿都在打颤,整个人都只剩下了一句话:“你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走,你还不能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的声音淹没。
那声响遥遥从正门的方向传来,阖府的灯逐次亮起。赵里正刚刚查案归来,沐浴净身,有些疲惫地躺下身子,闻声颇为不耐地爬了起来:“又怎么了?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敲门那人的声音如同见了鬼,带着不住的颤抖和瑟缩,听起来还有点耳熟,正是那位陈管家:“里正大人,里正老爷,您、您快带人来看看吧……”
“王、王老爷,王老爷他死了!他也死了!他也被人杀死了!!”
凝辛夷所有的动作顿住。
王衔月的动作也顿住。
她抱住凝辛夷的力量渐渐送去,像是迸发力量后的倏而解脱,又或者说,虚脱。
王衔月跌坐在地,先是大笑,然后大哭。
“死了,他终于死了!苍天有眼,他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嫂,你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吗!他死了!!”
凝辛夷垂眸看她,手中的折扇已经悄然错开了一骨:“事到如今,你总该承认了吧?”
“王衔月,三夫人和王大老爷的死,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隐在你背后,为你持刀之人,到底是谁?”
她俯身贴近王衔月的耳边,声音极轻,极幽秘:“是陈管家吗?”
王衔月所有的动作都顿住,霍而抬眼,目光雪亮地看向凝辛夷,眼中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癫乱!
前院赵里正一边怒骂,一边一路向外疾行的声音传来,王衔月听在耳中,唇边浮起一抹讥笑,她甚至终于有了闲心,将散乱的发向后拢了拢,这才道:“人都死了,少夫人难道不怕何日归的秘方旁落,谢家根基不报吗?比起追究凶手,难道不是谢家的家业更重要吗?”
“我大仇已报,少夫人也不用再去找凶手了,直接将我拷去县衙审讯便好,一应罪责都由我承担,权当人是我杀,与他人无关。”
王衔月施施然起身,将双手向前一伸:“请吧。”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人真的是你杀的?”凝辛夷看向王衔月的眸子:“三夫人和王典洲,都是你?”
王衔月笑道:“是我,又如何?大徽律法,杀人偿命,我这条命,早就应该还给天地了。”
凝辛夷注视她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抬手在半空拍了三下:“都进来吧。”
王衔月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吱呀”。
尘封太久的新婚旧院大门在王衔月过于愕然的目光中被推开,衙役们蜂拥而入,赵宗面色涨红,满面愤怒地盯着王衔月,口中不住地谩骂:“贱人!你这个贱人!你竟想杀了你的兄长!你忘了是谁将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养大的吗?!你杀了你的兄长,是不是还想杀我?!”
“我千算万想,就是没想到自己是后院失火!今夜少夫人找到我,要我带人配合她这一遭时,我原本还不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赵里正恨声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
“赵里正嘴下积德。”凝辛夷淡淡打断了他:“你难道听不出来,王夫人最多是想要替人顶罪罢了,她只是从犯而已。若你对大徽的律法不熟至此,我不介意上书一封,让你回书院重学一次律法。”
赵宗猛地住了口,口中称是,眼中的恨意与狠绝却丝毫不减。
她边说,边唤道:“满庭。”
满庭悄无声息地越众而出:“少夫人请吩咐。”
“看好她,别让她死,也别让这些人侮辱她。”凝辛夷道:“我想,我从王夫人这里问出的所有话,已经足够让我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
王衔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一切分明都是一场针对她、诈出她口中真话的骗局罢了!
她的所有自以为缜密无缺的伎俩,落在面前的这个分明年岁也不比她大很多的少女眼中,恐怕就像是一场闹剧。
王衔月的情绪大起大落,她看向赵宗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再移向凝辛夷时,她的眼神极为复杂,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所以,王典洲的死,也是诈我的,对吗?”
赵里正在旁边放声大笑:“王兄怎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你这毒妇,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得逞?”
凝辛夷与她对视片刻,道:“是的。”
王衔月对赵宗的话充耳不闻,直到凝辛夷开口,她才闭了闭眼,甚至没有力气再去问对方到底是何时发现了端倪,又是什么时候针对她布置下了这一切的,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
片刻,她倏而低笑了一声。
凝辛夷才要提步离开,闻声却猛地回头!
九点烟从她掌心急弹而出,在半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将王衔月掌心的峨眉刺击落。
下一刻,满庭已经贴了一张符在她身上,将她定住不得动。
“不用你这样假惺惺地对我。”王衔月的目光怨毒至极:“凝玉娆,你乃神都贵女,美名远扬,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听说过你,你又哪里知道这世间最丑恶的模样,哪里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
凝辛夷面上却没有半点被惹怒的样子,她俯下身来,对王衔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着急寻死。”凝辛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只要不死,就什么都可以等到。”
言罢,她转身踏入黑夜。
第88章
时间转回凝辛夷刚刚踏出客栈的门时。
谢玄衣从她身后追上来,她头也不回地将谢玄衣拽进了阴影之中,压低声音道:“陪我演一出戏。”
谢玄衣不解:“什么戏?”
“从我们到定陶镇开始,收集到的线索太多,太凌乱,继续这样下去,不知还要再拖多久。迟则生变,我觉得,我们距离真相或许并不太远,只是还需要一个突破口。”凝辛夷言简意赅道,又冲着谢玄衣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
谢玄衣于是俯身。
凝辛夷凑在谢玄衣耳边这样那样说了一番,谢玄衣先是因为她的体温突然凑近而浑身僵硬了片刻,但等听完她说什么,他的神色便逐渐变得复杂起来,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连带着谢玄衣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欲言又止。
凝辛夷挑眉:“干嘛这么看着我?”
谢玄衣道:“没什么,只是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
顿了顿,他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凝辛夷的话头:“不想告诉我可以不说,但禁止说我没长脑子。”
凝辛夷好笑地看着他:“谁要说你没长脑子了?”
谢玄衣眼神游移:“你刚才说的,我去照做就是了。反正不许说别的这些有的没的。”
凝辛夷本来压根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但见他这样,反而忍不住故意道:“那你长了吗?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谢玄衣:“……”
谢玄衣的面巾下,嘴抿成了一条线,古井无波道:“我去叫满庭。你等两炷香时间再去里正府邸。”
言罢,谢玄衣腾身而起,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