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向下看。
目光停留在本应该如孕象所示,有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
凝辛夷甚至做好了准备,去看向或许有些残忍的生命模样。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干净平滑,只有一团黑雾色的残留。
——毫无疑问,三夫人的孕象,便来自这一团如黑雾的存在。
按照她方才和谢玄衣的推测和设想,这理应便是以何日归为最主要的一味原料调配出来的假孕现象。
但……
这一缕藏在三夫人体内的黑雾碎片,凝辛夷实在觉得有点眼熟,眼熟到只需要一眼,她就已经认了出来。
是虚芥影魅残余的痕迹。
虚芥影魅会藏在人的影子里,会潜伏在一切阴暗的角落,她却从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能蜷缩在女子的腹中!
某种不适感席卷了凝辛夷的感官,她猛地偏开脸,掌心的指甲抠入肉中,以刺痛感让自己的冷静下来。
虚芥影魅究竟是什么孕育出来的?
何日归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才问过谢玄衣之后,在来王家大院的一路上,她都一直在想一件事。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
这世上真的有这么神奇、这么厉害的药吗?可以让人又能成仙,又能致幻迷情,还能有假孕的脉象和表征?
有其中的一种功效就已经很骇人听闻了,若是三者兼具,岂不是成了真正的神药?
倘若真的有,为何她此前在天下珍宝荟萃的凝家,却从来都没有见过?
所以,究竟是这药本身有这样的功效,还是有人想要这药被天下人以为有这样的神奇作用?
凝辛夷闭了闭眼。
出身凝家,她如何不明白。
一切魑魅魍魉的背后,从来都离不开一个人字。
操控虚芥影魅的高平司空家,种植何日归的扶风谢家,甚至于不让她继续向下查账目的龙溪凝家……或许都在这里扮演着这个一撇一捺的“人”字。
利益连环相扣,层层咬合,无数埋藏在阴暗之中见不得光的秘密于三夫人的腹中被窥见了一隅。
她于大夫人门外抓住了那一只虚芥影魅的几乎同时,三夫人亡故的音讯传来,如今想来,这只虚芥影魅相比起之前的那一只,的确显得小了几分,攻击的手法也显得更稚嫩,更无力。
要说的话……就仿佛刚刚出生的稚子。
这一刻,她难掩心绪复杂,甚至不敢继续深思下去。
谢晏兮和谢玄衣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一无所知吗?谢晏兮要借着她的手去做的事情,与这件事有关吗?此刻谢晏兮借口要去查线索,究竟是真的如他所说,还是想要去为什么未尽之事扫尾,故意独自行动?
自己面前的这一条利益链,究竟串了多少人?
太多问题从面前的这一具尸体砸向自己,凝辛夷扣紧手指,只觉得心跳比平时更快,快到自己的耳边仿佛都只剩下了这一声又一声的跳动。
“阿橘?”
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她像是刚刚被唤醒,还来不及掩去眼中的那一抹惊疑不定。
“你怎么了?”谢晏兮俯身,指腹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几点温热落在肌肤上,逐渐扩散成一片连绵的温度。温度滑入眼底,几乎要让人觉得这便是温柔。
凝辛夷怔然看向谢晏兮,他的动作温柔,眼瞳也温柔,可他的身上虽然不染纤尘,却寒深露重。
那日她说,她会试着多相信他一点。
可今日,疑火却难以控制地在她心头重燃,好似要将她那日的话语以火舌吞噬。
凝辛夷错开目光:“你方才去哪里了?”
谢晏兮收回手,却没有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群青山,杀了点甩不掉的影子。”
他音色散漫却冷冽,难掩其中杀意。
又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掩饰什么。
偏偏是这种坦然,反而让凝辛夷重新抬眼。
她看了他片刻,才道:“你自己呢?”
谢晏兮反而没有反应过来:“我?”
凝辛夷看着他:“你有受伤吗?”
面前的男人却蓦地没了声音。
他这样静静注视一个人的时候,极专注也极认真,方才那一眼的温柔几乎在他的目光中具象化,让人同时产生沉溺和逃避两种情绪。
他就这样看了凝辛夷片刻,看到凝辛夷忍不住想要先问他在看什么的时候,才轻轻笑了一声:“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凝辛夷想要说什么,谢晏兮却竖起了一根手指在她唇前,止住了她的话,道:“我没有受伤,你呢?有发现什么吗?”
“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凝辛夷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试着多相信面前的人一点:“三夫人并不是真的有孕在身。阿满怀疑与她服用的假孕药有关,而我在她体内却发现了别的东西。”
“假孕?”谢晏兮的脸上有了不似作伪的微诧:“宜欢散里有大量的麝香成分,除了宜欢散,这位三夫人身上竟然还有这么多秘密?”
凝辛夷一瞬不瞬看着他:“阿满说,何日归调配出的一味药物就可以营造出假孕的效果。”
谢晏兮看着她:“但你说,你发现了别的?”
“是的。”说到这里,凝辛夷反而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地开口道:“我看到了虚芥影魅的残影。”
谢晏兮的反应比她想象得更快:“是你之前抓的那一只虚芥影魅?”
他转头,目光落在身边那一具女尸上,少顷,倏而不掩厌恶地嗤笑了一声:“素闻高平司空家的那些营生最是令人不齿,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
凝辛夷的心跳难以抑制地变快了一些,她看着谢晏兮线条漂亮凌厉的侧脸,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此前你对此并不知情?”
谢晏兮目光微凝,转头看向凝辛夷的时候,却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道:“此前你可知道?”
四目相对的刹那,凝辛夷倏而明白了什么。
她怀疑谢晏兮、却又想要尽力如承诺般给于他更多信任的同时,他何尝不是如此。
便如此刻,她由此而想到的一切,谢晏兮自然也可以想到。
她怀疑他身为谢家长子,便是常年不在家中,云游天下,又怎会对家中这些生意真的一无所知。
他自然也会反过来怀疑,她身为凝家长女,难道对这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吗?
最不可能的事情,为何不能同时发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再去看谢晏兮的时候,凝辛夷忍不住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心道自己不知道,乃是因为她过去的确接触不到凝家的这些核心,可谢晏兮身为谢家嫡长子,怎么也不知道?
她心底有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
谢晏兮不知道这些,谢玄衣也一无所知,那么扶风谢氏,还有谁有资格知道这些?
但这个疑问又很快被另一个问题冲散。
她不知晓,那凝玉娆呢?
凝辛夷压下心底涌起的疑惑,抬眼,重新看向谢晏兮,唇边挂了一抹自嘲的笑,转而道:“看来你我都对此事一无所知。昔日你云游时,可曾接触过虚芥影魅,可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见过,杀了。”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过去我只当这是一缕三清之气凝出来的影子。但现在,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时,窗棂处有了一声轻扣。
一声之后,再传来轻微的两声。
凝辛夷的表情稍松,这是她和谢玄衣约定好的信号。
她才向着谢晏兮比了个“阿满”的嘴型,便见谢玄衣神色极差地从阴影中浮凸出了身形。
见到谢晏兮后,他稍诧异了一瞬,便重新看向了凝辛夷:“我寻遍了王家大院,都没有找到王典洲。门口和周遭也都探查过了,没有任何他出过门的痕迹。”
凝辛夷和谢晏兮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凝辛夷问道:“你确定你寻遍了,没有遗漏之处?”
谢玄衣颔首:“我早前就在王典洲身上留了印记,但现在我感知不到印记的存在。”
“会不会是有人将印记抹去了?”凝辛夷问。
“绝无可能。印记有损伤和被抹去我都会有感知,除非抹去印记之人修为远高于我。我不觉得定陶镇有这样的人。”谢玄衣摇头道:“更何况,比起抹去印记,我觉得更像是被某种东西隔绝了我的感知。”
听到这里,凝辛夷已经想到了什么。
她和谢晏兮几乎同时开口。
“姜夫人的院子!”
“姜妙锦的宁院。”
第90章
宁院。
黎明的风并不小,但所有的风好似都吹不透宁院的墙壁,只能让墙外的竹林摇摆,发出飒飒脆响。
再次来到这里,凝辛夷的感觉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明显,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四面的墙深深地吸附了进去,形成了一面牢不可催的壁垒。
“印记被吞噬消失的方向,的确是这里。”越是靠近这里,谢玄衣越是确定,他四顾一圈:“我已经通知了宿监使和程祈年,他们都在附近,等他们到了,我们再一起行动。”
凝辛夷却摇头:“不,等不及了。”
她站在宁院紧闭的门前,顷刻间已经有了决断:“王衔月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拖延我的,她想杀的,或许未必只有赵宗一人。”
言语之间,她的手终于按在了那一扇陈旧的木门上:“我和阿垣先去,你们接应。”
她抬手推门,然而那扇看起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门却纹丝不动。
分明没有落锁的门,却无法被推动,便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在门上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