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经历过了王朝倾覆,沧海桑田,走过了尸山血海,看过了最惨烈的人间地狱,知晓何为生别离,爱不见,憎相会,人间七苦浸透他身,所以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
但程祈年很快镇定下来,道:“谢兄与少夫人走后不久,我布置在县衙的机关木球被人触动,我怀疑有人还想要对两名义士动手,这才追了出来,然后就一路追到了这里……遇见了谢兄。”
“原来如此,有劳程兄解释一二,否则我还以为是程兄对我不够信任,非要来看个究竟。”谢晏兮似笑非笑道:“所以程兄这一路追踪,追得如何?可需要我帮忙?”
他闲闲踏向前一步:“可看到了程兄想要看到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多近。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的一段距离下,程祈年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他到底见过谢晏兮的剑。
所以谢晏兮这样看似十分随意地上前了一步,对于他来说,却要极力控制住心神,才能让自己不要下意识后退。
更何况,惧意是一回事,心中的另一股熊熊燃烧的情绪,是另一回事。
所以程祈年不退反进,他也向前一步,迎着谢晏兮的剑意和目光,手指缩紧,心跳如鼓,却依然开口道:“追的人,方才已经被谢兄一剑诛之。我就说为何这些人身形如此轻盈,原来衣袍之下都不成人形,乃是一团黑雾。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术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人不人鬼不鬼的前朝邪术罢了。”谢晏兮道:“程兄若是想要记载,下次若是再遇见,我便抓一只来交给程兄。”
两次了。
程祈年在心底默默数着。
这是谢晏兮第二次直言不讳地提到“前朝”这两个字了,他似是对其他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存在并无分毫敬畏,提及之时,也不过像是闲话家常,没有分毫程祈年想要听见的情绪波动。
程祈年摇头道:“平妖监只管平妖,邪术一事,并非吾等记载范围。我只是在想,此人……为何想要老肖和老齐这两兄弟的命?”
“你确定是这些人?若是他们想要老肖和老齐的命,这两人还能活到现在?”谢晏兮微嘲道:“程兄的机关木球真的看清楚了吗?”
程祈年敏锐地抓住了两人说话中的区别:“这些……人?方才我见谢兄的剑下,分明只见了一次血。”
谢晏兮静静看了程祈年片刻,才道:“看来你果真没能入永嘉江氏本家的眼。”
程祈年一窒。
但这次,谢晏兮却丝毫没有奚落抑或讥嘲的意思,只是平淡道:“因为方才这人所用的,正是偃术。可惜当朝将这种偃术列为了禁术,从此永嘉江氏也开始没落,不仅急着将这等偃术在世间的痕迹逐一抹除,以免永嘉江氏与邪术二字挂钩,连自家弟子都对此不得知,从此也只得专攻过去被他们视为末流的机关术。”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程祈年身后的木匣子上,再看了一眼散落在他脚边的几只机关木球,然后抬眼看向了目露震惊的程祈年:“小程监使可知,且不论你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光是你的这一手机关木球,就足以让你们永嘉江氏本家的多少毫无天赋之人对你眼红艳羡?”
他所说的一切对于程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偃术在他的认知中,和机关术从来都是画等号的,这个认知贯穿了他的全部人生,从他通灵见祟,第一次摆弄家中的机关木鸟,展露出机关术方面的天赋之后,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程祈年沉默片刻,才道:“谢兄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的确闻所未闻。况且,即便真的如此,观本家那些人对我的态度,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的价值。”
“偃术易学,机关术却全靠天份和热爱,天份不足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着一堆木片施展什么三清之气,更不必说有什么建树。”谢晏兮注视着他:“依我看,那几个来自永嘉江氏的杀手所说也未必都是假的,只是他们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程祈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他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永嘉江氏显赫一时,如今却式微至此,他也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年幼时,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他尚在蒙学,他自幼早熟,读史书也比旁人更早一些,于是他以为世家兴衰如王朝更迭,有盛极一时,自然也会有衰落,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
后来,在他的母亲为了他经受了那一场太过残忍的羞辱后,他的看法逐渐变了。
——这样腐朽不堪,这样麻木不仁、以取笑捉弄人、甚至不把除了他们世家子之外的任何人命看做是人的世家,即使有过再高的荣光,衰落才是必然。
无数个日夜里,程祈年都是这样笃信的,也是这样安慰从本家回来后,数次想要轻生的母亲。
“我们要活着,活着看到永嘉江氏彻底消亡的那一天。”他握着母亲的手这样说:“这种世家,不会长久的。苍天有眼,他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应有的报应。”
可这一切信念,都在此刻彻底崩塌。
不是那些掉书袋的兴衰更迭,不是苍天有眼,报应轮回。
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纸禁令。
他有杀手八子和四子的记忆蝴蝶,也早就看过他们的记忆,那些记忆片段里,他的确看到了这两人偶然听到见到了本家弟子们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旁支的那个修机关术的程祈年,对,就是他母亲昔日来求过我们的那个,据说在平妖监里混得还不错。”
——“啧啧,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我们可能还要反过来靠他。”
这话,原来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讥嘲。
而是真正的字面之意。
程祈年倏而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竟是如此。
哪有那些复杂晦涩如他设想的原因,真相不过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过去的那些构思都显得如此幼稚而没有意义。
简单到让他的唇边浮现了一抹苦涩无比的笑。
“但你也见到了,即便当今将这一部分偃术列为了禁术,永嘉江氏又怎可能甘心永居人后,那些最核心的弟子们依然在秘密修炼偃术。”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至于证据,也很简单,若是没有这门偃术,他们又怎么可能守住长水深牢。”
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方定,律法修订来修订去,最基准的部分却从来都不会变。长水深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无论朝代如何变幻,只要有永嘉江氏一日,便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
更不必说,这深牢之中实在又有太多阴私和不可见人之事,动一发而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和秘密,就算有朝一日永嘉江氏真的覆灭,长水深牢也会永远存在。
面前人的音色不变,语意里却似是带了些无声的意有所指。
“如今这般乱世,世家的兴盛与覆灭都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会真正在意什么。扶风谢氏会消亡,永嘉江氏若是长此以往,有朝一日自然也会,不过时间早晚问题,且看有没有人想要推波助澜。”
在程祈年的神色变幻里,谢晏兮倏而一笑,手中的剑直到此刻才施施然还了鞘,发出了一声摩擦轻响。
“对了,程兄方才好像还有些别的话对我说?”
第87章
无数念头在程祈年心头碰撞。
谢晏兮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引去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纵使他对谢晏兮的意图心知肚明,可谢晏兮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拒绝,也太具有诱惑力,让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永嘉江氏,这四个字,是他这一生的枷锁和永久的烙印。
他体内来自永嘉江氏的血脉让他得以通灵见祟,得以在机关术一道上有所建树。可也正是这一层血脉,带给了他最多的痛苦和最多的自我怀疑。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被本家排斥,是因为自己天份不够,实力不强,所以才不能入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弟子的眼,所以他的母亲去提出这样一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请求时,却被羞辱至此。
为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恨过永嘉江氏。但他到底不是那般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人,所以如此辗转痛苦到最后,他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为了想要给母亲争一口气,他愈发勤勉努力,日夜不休地沉浸于机关一道,自觉有所成就,却并未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那些白眼与讥嘲,从未远去。
圣贤书让他忘忧。
可放下圣贤书,所有的纷扰就重新回到了耳中。
所以他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捧着书,在所有热闹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最终成为了平妖监所有人口中“无趣的书呆子”。
他懊恼过,不甘过,在无数漆黑的夜里难眠落泪过。
却从未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根本与他无关。
会那等偃术之人,本就看不起机关术,可如今天下大变,他们所精通且苦练数年的偃术一夕变成了邪术,只能仰仗过去看不起之事东山再起。本家有多少弟子心底失衡,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失衡与没有天份的微妙嫉妒,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如今,他一夕知道了真相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知道。
他的那些日夜的自我开解像是笑话,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像是他自己无人在意的一厢情愿。
那些本家弟子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谩骂与高声的讥讽在他脑中回荡,那一日四子和八子充满恶意和高高在上的嘴脸赫然在目,而母亲归来时后,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神态,也在他的眼中。
程祈年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时,他的眼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片赤红。
那里是恨,是不甘心,是想要燃烧毁灭一切的冲动。
而现在,他有了将这一切兑现的机会,那些不眠不休的夜,那些母亲受过的折辱,那一扇背后满是腐朽却对他们母子紧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现在点头,就可以如他心底那些埋藏最深的阴暗想法一样,彻底翻天覆地。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点内容,哪怕不去深思,也足以证明,面前之人,的确有他所说的这个能力。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程祈年。
他方才的话语算不得隐晦,程祈年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其中的隐藏的意思。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换。
如此乱世,永嘉江氏本就早已不在世家的权力中心漩涡,不复昔年荣光,甚至有些新贵对于永嘉江氏四个字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域偏荒之地,便是有世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也只会变作平妖监案头的一纸不起眼的文书。
如果程祈年想,他可以帮他做这件事。
——只要他不要将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程祈年嘴皮颤动,神色挣扎犹豫,眼底的那抹红却昭示着他分明已经心动。
心动将这一层枷锁和烙印从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身上彻底抹去,让自己从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谢晏兮见过太多人心,从来都最是知道应当如何攻心。
只是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人性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不过是欲望驱使的血肉罢了。
他几乎已经想到了程祈年会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终于慢慢抬眼,他看向谢晏兮,嘴唇嗫嚅,目光却慢慢恢复了清明,然后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拒绝了谢晏兮之前提议的意思。
出乎谢晏兮的意料。
谢晏兮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祈年片刻,手指轻弹了两下剑柄,:“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准确来说,我没法在听到了以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尤其谢公子方才所说的内容,实在让人难以骗过自己。”程祈年躬身一礼,肃然道:“还请谢公子据实以告。”
谢晏兮面上却没有任何被人撞破了身份的慌乱,他看了程祈年片刻,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不如让我来换个问题。”
他一字一顿道:“程祈年,你这么想听我亲口承认?”
程祈年神色一顿。
本应是他听到了如此机密,想要质问谢晏兮,然而此时此刻,他到了嘴边的话却竟然极难出口。
面前的青年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上位者的强势,这种强势无关修为,无关境界高低,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居高临下。
程祈年的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抬头看向本就站在更高的山坡上的谢晏兮:“谢公子此言又是何意?我不过是想要确认谢公子到底是否与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