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手指微顿。
里正夫人倏而起身,不等凝辛夷反应,就已经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深深俯了下去:“求少夫人救我!”
凝辛夷搀她的手落了个空,听完她的话后,凝辛夷反而重新坐了回去,静静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少妇人,片刻,才道:“救你?”
里正夫人慢慢直起身,脸上满是悲戚,声音却清晰:“我本名衔月,承蒙已故的王老太爷收留,在王家大院长大,被王老太爷认为干女儿,从此名为王衔月。人人都说我命好,一个孤女却能一跃入了王家大院的门,从此衣食无忧,还能被称一声小姐。可……”
她闭了闭眼,才继续道:“人人都羡王家好,谁知王家才是世间最肮脏之地。”
凝辛夷没有打断她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生,真正快乐的日子,只有阿嫂嫁入王家后的那段时光。有她在,我什么也不用怕,没有人敢再来辱骂我,侵犯我,我终于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阿嫂温柔,知书达理,教我识字,看账本,为我请了女夫子,日夜护我安眠,说世间谁说女子不如男。”王衔月眼中有了泪光:“只可惜,阿嫂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被扣上了善妒跋扈的声名,洗刷不清,不得不自请报国寺的高僧来将她封入院中。”
王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直到今日,才有勇气将真相说出口来:“所有人都以为,阿嫂与兄长的数次争吵,是因为她妒忌兄长日日流连妾室归榣,十天半个月都不踏入她的房门一步,可事实上……阿嫂从来不在乎这些。我的阿嫂,她志在四方,绝非会被后宅这些争宠的琐事困住之人!”
“她与兄长争吵不休,甚至不惜动手,是因为兄长想要将我嫁给赵宗,而我不愿。”王衔月的眼中浮现了难以遮掩的、刻骨的恨意,她俯身再拜,音色已经转而凄厉:“我当然不愿!就算兄长自幼便将我囚于牢笼之中,请嬷嬷来教我房中术,教我如何以色侍人,再亲自将赵宗送到了我闺房的床上,我早已非完璧之身,我也不愿!”
饶是早已听过这事件太多的荒唐与残忍,凝辛夷却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手指扣紧,心头更是难以抑制地有了悲戚和杀意。
在听到侵犯她这几个字时,凝辛夷已经微微皱眉,本以为或许只是王衔月情绪激动之时的口误,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她最不希望的那种意思。
跪在面前的少女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为人妇一年有余,难以想象她口中之事发生时,她才年岁几何!
这哪里是兄长会做的事情。
王典洲那张发面馒头一样的面皮之下,分明是一颗禽兽不如的心!
王衔月膝行几步,距离凝辛夷更近,她面色惨白,饶是此刻这一室灯火通明,她的面容却更似想要索魂的厉鬼。
她一伸手,指向身后。
凝辛夷顺着她的手,看到了放置于高台之上燃了一半的红烛,看到依然悬于房梁之上的红绸,甚至那床榻之上放着的,也依然是水洗得有些发旧,却依然红得骇人的喜被。
她终于知道,踏入这间屋子时,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阿嫂死后,世间再无人庇护我,我也终是被兄长塞入花轿,嫁给了赵宗。”王衔月闭了闭眼,眼泪终于滑过了她的脸颊,她满面屈辱地开口:“新婚当夜,他掐着我的下巴说,我既然这么不愿意嫁给他,他就要让我日日都当新嫁娘,让我时刻记着,嫁给他是什么滋味。”
少女的声音字字泣血,声声含泪。若她所说为真,那表面心系定陶镇民的赵宗里正,分明有着一颗比妖祟更为可怖扭曲的心。
“赵宗这个猪狗不如的老东西,纵十死难平我心中怨恨!我暗中收集了赵宗与我兄长王典洲暗中勾连,倒卖何日归的罪证,还有赵宗搜刮民脂民膏,贪挪公款的证据!当日归榣的死也与我阿嫂无关!是赵宗强迫仵作验尸定案,将罪名扣在了我阿嫂头上!”
王衔月重重磕头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有血从她的额顶渗出:“请少夫人为我和阿嫂主持公道,洗刷声名!救定陶镇的百姓于水火之中!”
*
谢晏兮行于风雪之中,面色分明比风雪更冷,那些簌簌而落的雪粒却甚至不能沾染他身,在他周遭便尽数消融。
在陵阳郡这样一个实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他竟然闻见了且欢散的味道。
那些早就被他抛到了红尘之中的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漫卷而来,将分明已经浮出水面的他重新拉了回去。
残月如刀,往事也如刀。
他没有回到王家大院,而是向着定陶镇外群青山间而去。
待得站定,他向着身后的枯树上闲闲一靠,耷拉着眼皮,很是不耐地开口:“别藏了,出来吧,难不成还真要我亲自把你们都揪出来?”
他话音落,原本空荡阴森的枯林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几道身影。
黑袍曳地,那几道身影比自己投落在地的斑驳影子还要更密不透风,他们的脸上带着统一的银黑双色面具,面具边缘却又绘了一圈在月色下看不清的纹路,似是缠绕的藤蔓,也像是升腾扭曲的火焰。
这样的一张张面容在夜色中转过来时,便像是枯林之中的一道道被唤醒的、不变面容的诡谲鬼影。
谢晏兮神色倨傲且不耐,目光落在那些身影上时,眼底晦涩不明,却难掩其中隐约的杀意:“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试图接近我,还是说,你们的人被我杀的还不够多?”
他语气倦倦,音色微哑,抬眉的那一刹那,杀意却已经将所有银黑面具人都笼罩:“居然让且欢散这种东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你们……就这么想死吗?”
漫天风雪,寒意彻骨,然而这漫天的冷,却还比不上谢晏兮一人此刻带来的威压。
为首那人连退三步,撞在了身后一颗枯树上,呕出一口血,他却好似满不在乎,反而嘶哑地笑了起来:“看来成亲之后,殿下到底还是有了一些变化。从开始到现在,殿下总共说了三句话,却还没有拔剑。”
他话音落,通体漆黑的长剑已经悄无声息搭在了他的脖颈。
谢晏兮反手持剑,冰冷的剑刃紧紧贴在那人的肌肤,剑气并未收敛,已经割开了他的皮肉,有黏腻的血从剑下流淌出一片猩红。
剑锋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真正的不耐和被激起的戾气,连带着那双素来色浅的眼瞳都沾染上了绯红:“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不要再来找我,我对你们的复国大业没有任何兴趣。”
“也不要再让这种阴私肮脏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滚。”
他话音落,没有再留给这些银黑面具人说下一句话的时间。
长剑搅动。
他的剑,本就名为曳影,在这样鬼影婆娑的夜,曳影也自当将一切黑影切碎。
三清之气漫卷,谢晏兮展剑再回,总共也不过瞬息。他今日束发,只有几缕额发散落。剑风浩荡,枯枝微颤,双袖掀起,还未落下时,那几道银黑长袍的身影已经先一步逶迤在地。
一切都像是一场只有风声的默剧。
黑袍倒地也渺无声息,长剑出鞘,也只带起了风声。
那些黑袍被剑风扫过后,只有碎裂的布料翻飞,布料之下,则纷纷幻化成了流淌一地的浓黑雾气。
谢晏兮一剑点地,单手抬起来,做了一个捏碎的动作。
连绵的符意缠绕整片空间,剑气被引燃。
那些想要遁地溜走的浓黑雾气倏而凝滞,然后彻底爆裂开来。
火光之中,为首那人的头颅“噗通”一声落地,像是在给这一场单方面的杀戮画下最后的尾声。
然而那颗头颅却还没有真正“死去”。
银黑面具落地,露出了一张只长了嘴巴的白面。
那张嘴缓缓裂开了一个渗人的弧度,桀桀笑道:“我的小殿下,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间的人心可比妖祟恶多了。你猜猜看,这且欢散到底是怎么传到这里的?你再猜猜看,人为了得到且欢散,会做出什么事?你……”
所有的话语在一剑落下时,戛然而止。
曳影从那颗头的头顶贯穿而下,将那颗诡谲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钉在了地上,再也吞吐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痛苦到难以成调的断续惨叫。
谢晏兮按着剑,看着剑下的头颅消散,再看着三清之气幻化出的离火熄灭,漫天被隔绝开来的风雪重新涌入这方空间,掩去所有一切剑、火与黑影存在过的痕迹。
许久,他才微微偏头,眼中带着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戾气:“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枯树之后,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人身后背着一具木匣子,面色苍白地站在阴影之中,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
“小程监使。”谢晏兮挑眉,很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却不还鞘,他的神态中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早就知道在那里的人是谁,究竟是何时来的:“有何贵干?”
第86章
额头与地面碰撞出闷响,本就已经渗出了血的肌肤红肿一片,王衔月不住地往地面磕头,凝辛夷不说停,她便一刻不停。
但坐在高位,方才还下意识想要将这位里正夫人搀扶起来的凝辛夷却慢慢缩回了手,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再重新将目光落在王衔月身上。
那双素黑的眼瞳里,从一开始的被触动,展露出对王典洲难掩的厌恶,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并不出乎意料。然而最终,所有这些情绪竟然都沉寂下去,变成了一种审视。
血逐渐从王衔月的额头流淌到了凝辛夷脚下,她这才轻轻动了动脚尖,避免自己的鞋底真的染上血。
这样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王衔月的眼睛。
她的所有动作都顿住,接着想到了某种可能,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凝辛夷慢慢俯身,她用一根白玉无瑕的手指轻轻沾了一滴血,翻手在面前看了片刻,一圈婆娑密纹悄然从她的手腕浮现,向上移动,将那滴血圈禁在内,再倏而粉碎开来。
没有血色的崩裂,但一股所有人都极为熟悉的糜烂香腻味道,在空气中流转开来。
王衔月颤抖的姿态更为明显,她的喉头甚至溢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却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
“何日归。”凝辛夷指尖的婆娑密纹中,那一滴血里,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不断散发出香气的碎屑:“王衔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告诉我的话,重新说一遍。”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凝辛夷注视着王衔月的发顶:“希望这一次,你能告诉我所有的实话,而不是说一半,藏一半,让巫草占真都起不了效用。”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你诱我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衔月姿容狼狈地抬头。
一身黑衣的少女注视着她的双眼,出乎她所料,那双眼里没有她以为的严苛和傲慢,没有对她此刻姿态的嘲讽和冷笑。她只是看着她,像是要通过所有她所说的话,看到真正的,她这个人。
这个眼神……
这个眼神,王衔月曾经只在自己阿嫂姜妙锦的脸上见过。
这世上,曾经只有她在看自己的时候,是在看一个人,而不是任何其他。
不是被所有人艳羡嫉妒的王家孤女,不是王典洲在看她时的阴沉倨傲,不是赵宗在看她时的淫邪冷笑,也不是王家下人在看她时的嘲笑讥讽。
凝辛夷看的,是她。
她怔然注视着凝辛夷极黑极漂亮的杏眼,听到面前的人轻声开口。
这一次,她叫出她的名字时,没有用那个她最厌恶的、在她身上打下了太多烙印的姓氏。
“衔月,你和阿芷一样,也是药人吗?”
*
群青山,枯木林。
谢晏兮提剑侧立,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比平时要更漠然一些,那是一种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后的,对一切生灵的漠视和敌意。
业火方熄,他的眼瞳里却还残留着些许火色,再倒映出程祈年的身影。
程祈年的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身后的木匣子上,身形虽然未动,却赫然让自己有了一退之力。
“谢公子。”程祈年的声音有些艰涩,还有些慌张:“我、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
谢晏兮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眉梢轻抬。
四目相对。
一双眼漠然且沉静,另一双眼慌张无措,却只浮于表面。
某一个刹那,程祈年情不自禁地怀疑,是否自己的所有伪装都早已被看穿。
明明他早已做好了所有面对谢晏兮时的心理准备,但饶是他在平妖监这么多年,见过监司中的无数人,面对过许多气压强大的妖祟,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的年纪虽然轻,整个人的压迫感却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