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此刻,他在后知后觉自己多少有些误会宿绮云了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好奇。
他想知道药人到底是什么,却根本开不了口去问。
还好凝辛夷先问道:“药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宿绮云道:“所谓药人,要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医修世家的龌龊事儿,后天养出来的专门用来试药的药人。另一种则是天地造化钟灵,自然有人生而百毒不侵,但这种人实在可遇而不可求,这么多年来,我也只见过一位。”
凝辛夷问:“依你之见,这位阿芷姑娘是哪种情况?”
“我原以为我要遇见人生第二位先天药人了。”宿绮云摇了摇头:“可惜,她不是。”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一侧抱胸靠柱而立的谢晏兮身上:“至于这小镇里到底为什么有一位药人姑娘,可就要问问这王家背后的世家了。毕竟想要养出来一位药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更不用说这姑娘的解毒能力竟能强到如此地步,比我还要更胜一筹,简直闻所未闻。”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谢晏兮。
来程的马车上,大家已经交换过一遍线索了,自是知道他与凝辛夷此行最大的目的有二,一是与他们一样,来寻谢郑总管的案子背后,那名叫“老宁”的人。二是查账,而这账目则与谢家三味药之一的何日归有关。
定陶镇总共就这么大,若说何日归与发迹的王家毫无关系,恐怕无人能信。
换句话说,这药人阿芷姑娘的背后,有极大可能,便是谢家。
“本想先不打草惊蛇,暗中探查一番。”谢晏兮道:“现在看来,却是没有什么必要了。”
程祈年试探道:“谢兄……不知这药人存在?”
“你我已经相熟,说话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谢晏兮垂眼,盖去眼中神色,看起来倒有了些唏嘘悲切之意:“我幼年入三清观,家中事务的确一概不知。父亲或许是有想要交予我的打算,可惜,还没来得及。”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分明有些狼藉的饭食上,眼瞳清明,并无半分嫌弃之色:“谢家擅医,我对药人自然并非一无所知。要去寻根究底,记忆里应该也能挖出偶然听说家中豢养药人的事情,但我一心修道,对这些事情大多漠然,便是听到过,也只是只字片语,从未深究过。”
言说至此,他轻叹一声:“若是早知今日……”
话语之后,是无尽唏嘘。
程祈年想到扶风谢家三年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震动整个大徽朝的惨案,脸上也有戚戚之色,出言安抚道:“却是触及谢兄的伤心事了,是我之过。斯人已逝,谢兄节哀。”
谢晏兮轻轻摇头:“无妨,人总要向前看的。”
又看向宿绮云:“宿监使,却不知这药人姑娘与何日归可有关系?”
“我觉得有。”宿绮云露出了并不非常确定的关系,目光慢慢移到了玄衣身上,意味深长道:“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验证,就被人阻挠了。”
玄衣沉默片刻,终是起身,向着宿绮云认真一礼:“是我未知全貌,贸然怪罪于宿监使,还请监使见谅。”
宿绮云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只一手托腮,施施然喝了口茶,那一碟看不出内容实在算不上美观的饭食显然对她的胃口毫无影响,只道:“好说好说,只要你晚上将那阿芷姑娘打晕,带到我的房间里来,再在天亮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送回去,我就原谅你。”
玄衣:“……”
宿绮云的确是在刁难他。
按照她的看法,玄衣这人脾气又不太好,一点就炸,必定是会拒绝她的,不过看他生气的样子还是怪有趣的,这才说了这话。
没想到玄衣在原地僵硬片刻,竟然沉声道:“好。”
然后转身就出门了。
宿绮云:“……?”
她看向程祈年:“他是认真的吗?”
程祈年默默将掉下去的下巴安了回去:“玄衣虽然寡言,但言出必行,咱们……咱们就且等着。”
凝辛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谢晏兮,意思是你家阿弟要去涉险了,你确定不用干涉一下?
谢晏兮挑眉,眼中之意昭然若是:孩子大了,身后还跟着谢家暗卫,能出什么事儿?总不能试试都要当哥哥的操心吧?
两人在无人注意之处悄然交换了眼色,又收回了目光。
玄衣一人不在,也不必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议事,凝辛夷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与谢晏兮今日的所获,末了才道:“今夜或许不太平。”
宿绮云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究竟太不太平:“玄监使若是到了,让他来敲我的门,敲不开就踹开,其余事情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只有程祈年忧心忡忡道:“那若是想要杀老肖和老齐的幕后之人也会在今夜出手,这定陶镇的屋檐上,今夜岂不是会有好几波势力相遇。倘若玄衣背着阿芷姑娘来的路上,正好和他们狭路相逢了呢?”
凝辛夷托腮笑道:“这就要仰仗程监使了。”
程祈年愣住:“我?我能有什么用?”
凝辛夷用手指了指他的大箱子:“程监使身为偃师,想必应该有机关术可以布置在屋檐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有异常,我与夫君自然也不会束手旁观的。”
程祈年这才一拍大腿:“对哦!我的机关木球的确不仅可以在地上滚动,也可以事先布置在屋檐上啊!”
夜风瑟瑟。
程祈年俯身放下最后一个机关木球,抬头看了眼舒朗月色,神色倏而又有点疑惑。
“……等等,我这机关术虽然并不多么厉害,却也的确是我自己独创的,我见过的偃师也不少,从未听说过其他偃师会。这谢家少夫人又为何笃定我有这么一门机关术的?”
第77章
夜深。
人不静。
第一次打更声响起。
将要朔月,挂在黑暗天穹的那一轮月盘只剩下了细细一牙,像是有人有描花用的细笔轻轻勾了一道。
黑釉瓷枕四面光滑如洗,凝辛夷靠在床边,一手抚在那瓷枕上,任凭自己的三清之气游走过一遍全身,没入瓷枕中的剑匣,再缓缓流转回到自己身上。
第二次打更声响起。
夜更深了些。
心跳在安静的夜里变得清晰可闻,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铺洒开来,又在半空遇见了另一股有些熟悉的三清之气。
与谢晏兮的气交错的几乎同时,端坐在床榻上打坐闭目的程祈年霍然睁眼,起身,几步到了窗前,又想起什么,折身打开门,依次去敲了凝辛夷和谢晏兮的门。
“玄衣从王家大院出来了!”程祈年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县衙那边果然也有动静!”
他一个人分身乏力,但他到底是个偃师,只要放出木箱子中的木傀,便也算得上是两个人。
程祈年没有假借别人之力的想法,本也只是怕他们睡着没有听到,敲完门便要三两步跑到窗边一跃而出,顺便开了箱子放木傀,却被谢晏兮一只手轻轻按住。
“别急。”他没有掌灯,一双浅色的眼在这样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奇异:“相信玄衣。”
*
翻墙入王家大院,对于玄衣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就算是要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发现。
白日里来过一次,入夜后玄衣也依旧熟门熟路。
阿芷白日里在小院里坐着发呆,晚上竟然也没有回到房间里安睡。
她甚至像是难得的清醒,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玄衣所在的那一隅影子,看得玄衣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勘破了。
冬夜的风很冷,阿芷裹了一床打了补丁却还露出了点棉花的被子,本就有些狼狈的样子更显得落魄,看了许久影子后,她又这样抬头看着空中高悬的那一勾细细的月亮,像是入了神。
玄衣本应直接出现在她背后,将她劈晕,一言不发地带走。
但他鬼使神差地直接在她面前显露了身形,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阿芷没有丝毫的惊慌,她的目光在玄衣身上浅浅落了一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之色,又重新看向了天空:“我在看月亮。”
玄衣于是折身看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问道。
“月有阴晴圆缺。”阿芷轻声道:“缺的时候,她就会来看我啦。”
她边说,边指了指月亮:“天上很快就要没有月亮了。不是明日,便是后天。所以我在看月亮。”
玄衣问:“她是谁?”
阿芷嘻嘻笑了一声,不回答,反问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玄衣这次是真的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阿芷把被子往旁边一扔,施施然站起来:“当然是她告诉我的。还等什么?走吧。”
所以玄衣是在一头雾水里带走阿芷的,直到扛着她跃上屋顶,都有点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顺了宿绮云的意来偷偷抢人的,还是自己做了阿芷离开王家大院的运输工具。
但这些迷思并不妨碍玄衣在踏出王家大院的刹那就感觉到了杀气。
那些杀气细密地藏在黑暗之中,若非谢玄衣度过了至暗的那几年时光,恐怕决然感知不出来。
杀气不是向他,而是向县衙的方向。
但既然他撞破了杀气,那些杀气自然也回头看向了他。
玄衣的脚步停了一瞬。
他知道这杀气是冲着谁去的。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与这杀气有任何交集,只想暂且避其锋芒,绕道而行,毕竟他身后还负着一个阿芷姑娘。
既然有元勘和菩元子相守,等将阿芷姑娘放在宿绮云房间,他再折返回来,应当也来得及。
可惜他这么想,有人却不。
“四子,咱们长水深牢里,最被人鄙夷诟病的是哪种罪犯来着?”一道沙哑的男声桀桀笑了两声。
回应他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想要仔细去追溯,却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难以捕捉身位。那声音雌雄难辨,尖细又似是刻意捏着嗓子:“那自然是采花贼。”
沙哑男声笑声更狞然:“抓采花贼的赏金是多少来着?”
“八子,你少节外生枝了。”尖细男声不满道:“采花贼最便宜了,总共不过三贯钱。若是连着女子一并解救了,加两贯。加起来也没咱们现在要去做的这一单的零头多,八子,你可不要糊涂。”
“四子啊,你说的都对,但八子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采花贼。”沙哑男声开始变得阴恻恻:“毕竟我家阿妹当年便是被采花大盗采了,一根白绫在房梁上吊死了自己。你说我该不该恨。”
四子没吭气。
沙哑男声悄然变近:“小子,你身后这姑娘是无辜的,你且将她放回去,我饶你一命。”
这么一番对话落入耳中,玄衣已经听清了来龙去脉。可惜他虽然被误会了,却只觉得面前这两人都是小虾小鱼,他不屑于解释。
玄衣冷声道:“让开。”
八子啧啧笑道:“小子,好端端人家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跟着你这么走一遭,这姑娘的清誉可就全都毁了!”
“此事与你无关。”玄衣眉间的不耐烦更盛,音色也更倨傲:“让开。”